吉丫:“西弟小漾和安东岳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学校的外面有一大片松树林,并有多处石潭和小山,他们差不多把这些地处都走遍了;走得累了的时候也在石潭边和小山上的草地上坐过,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安东岳发现她的心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才和他在一起。她既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总是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他有时很想问她到底怎么啦,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忧伤的沉默,即使黑暗中有时候路是那么看不清楚,他也不敢过去扶一扶。
“西弟小漾和安东岳走后,周祖儿回到教室,她看到主席台上那个人果然气急败坏地看着她,阴沉着脸,那样子只差没把她吃了。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也落进了辛酸之中,那就是陆耀东。他能感觉西弟小漾是和安东岳出去了。他像周祖儿暗恋着他一样,自己也不可救药地暗恋着西弟小漾,只是他和周祖儿一样感觉自己是不可能的,因为西弟小漾的成绩是那么好,而他自进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好好学习过一天。虽然在他的眼里,安东岳和他一样配不上她,但他又似乎觉得安东岳要比他好,比他人长得俊,成绩更好。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也生气着,当她发现座位上竟然少了西弟小漾和安东岳后,她主持节目的声调都变了,仿佛在和谁发气似的。
“晚会结束后,老师们都散了。周祖儿和肖鸿雁等收拾教室,把它恢复原状。这时,肖鸿雁和张宜君提议说:‘今晚要玩个通宵,谁也不准去睡!’很多人表示赞成,因为在这最后一天,确实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并且谁都知道就算是回宿舍去睡也睡不着。于是男孩们女孩们就像疯了一样大声地说话,笑、唱、追逐打闹,也有打牌的,有好几桌,身边围满了人。周祖儿没有像他们那样,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热闹,自己也微微地跟着笑。张宜君说:‘班长,你怎么啦,在这最后一天,你也不能放开一笑?’肖鸿雁说:‘有人开心,自然就有人难过。’陆耀东也是一样,他只是看着他们玩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自己就走了,回到他在镇上一个人的住房,站在外面的走廊上。
“有人进来过好几次,也不顾自己校长的身份,问:‘周祖儿,她还没有回?’周祖儿看也不看他,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就见他特别生气地出去了,又到宿舍那边去问。然后同学们就不明白了:‘校长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忽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近半个学期以来他对西弟小漾特别关心。
“‘原来周祖儿把她喊出去是为了躲避。我就说,她不可能喜欢安东岳啊,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这么一想着也就明白西弟小漾的处境了:‘她是被监视上了!他是把西弟小漾当成他自己的猎物了。’
“只是好心的同学们永远也没有想到她其实已经被占有过了,而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想占有但没有得逞。大概在九点多钟还不到十点钟的时候,他再一次确定西弟小漾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忽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亲自去门管那里把钥匙拿来把食堂的侧铁门锁上,说:‘我叫你们出去后就别想进来!’
“周祖儿、肖鸿雁、张宜君等悄悄跟在他的后面,说:‘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校长怎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十点多钟的时候,西弟小漾和安东岳回来了,他们没有看到里面树影下黑暗中的周祖儿她们,过来推门,可是‘奇怪,门怎么被锁了’?因为一般来说这扇门是很少锁的,从食堂到学校里面还有一条小径,里面住着工人。
“周祖儿说:‘你们进不来了,校长他亲自过来把门锁了。’
“西弟小漾和安东岳相信了她说的是真的。
“‘那怎么办呢?’西弟小漾终于望了一眼安东岳。
“‘要不,我们去镇上找陆耀东。’安东岳说。
“‘对,去找陆耀东!’张宜君说,继而取笑道:‘让他把床让给你们,他自己睡地上!’
“‘实在不行,安东岳,你就搂着西弟小漾在外面草地上坐一夜也行!’肖鸿雁说。
“西弟小漾和安东岳没有理会她们,转身往镇上走去。
“‘对不起,看来我们得要在你这里过一夜。’当陆耀东被喊起来开门后,安东岳说,接着马上又解释:‘主要是她,我倒没什么。校长那厮把铁门锁了,不让我们进去,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西弟小漾低声说。两个男孩突然之间明白了,原来这厮一直对她没安好心。
“陆耀东想都没想,对西弟小漾说:‘你去睡床上,我和安东岳随便打个地铺睡地上。’然后看了她一眼,又轻声解释:‘床有蚊帐。’
“他们两个并没有马上打地铺,而是站在外面走廊上。西弟小漾睡下了,她实在太累太累。她梦见自己竟然是那个天黑了还在外面的六七岁小女孩,一只手挽着背不动的背篼,一双眼睛那么遥远而无助地望着前方。她看到你和欧阳建明一个人背着一个挎包,和许多去打工的人激情昂扬地交谈着从她的面前走过。但你们就像不认识她似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喊了一声:‘建辉哥哥!’你们也听不见。这时,从大路旁古坟的石碑后忽然站起来一个人,一个让她在直觉上感到十分害怕的人。他向她走近,就要逼到她的胸前了。她忽然大喊:‘建辉哥哥救我——’可是你们谁也听不到她的声音,谁也救不了她。她被一团乌黑沉重鬼魅的东西压得胸口都喘不过气来,不断地挣扎。
“‘她做噩梦了。’站在门外走廊的安东岳对陆耀东说。‘要不要进去喊醒她?’陆耀东问。
“‘别。’安东岳说,他怕他们两个进去她更害怕。
“她一整晚都在噩梦里挣扎,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始终不知道是什么鬼魅的东西在纠缠着她,让她无处躲避地害怕。这样类似的梦在她以后的岁月中曾出现过无数次。总是梦着自己站在路边,而你就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把她抛得很远很远,让她再也追不上你。折射到现实生活当中就是她认为自己再也配不上爱你了,你也不会再爱她,甚至不会再看上她一眼。八岁时的那次错误还可以看作是她不懂事,她也仍还可以算作是一个处女——虽然也曾给她带来过痛苦,可是现在呢?她完全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了。这件事给她的提示就像她前面的路亮起了红灯,她再不可能有自己、有幸福。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啃噬着她,让她难以抬起头来见人、见你。
“但是考试还是要去的,自从她以优异的成绩被选拔上去县里考中专,山合村的人就认定她将来是吃国家粮的,她的母亲沈惠娘的脸上也非常有光。只是西弟小漾,她不再怀有那么大的希望,因为这件事过后,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所学习过的东西似乎都忘了个精光。她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考上,毕业后到遥远的瑶山。
“第二天早上,安东岳送她到学校门口。进校园时,她看到‘那厮’兴冲冲地向她走来,问她:‘你回来了?’——似乎已忘记了昨日正是他把门锁了,不让她进来——‘快去好好准备,一会儿车就要开了。’
“进到宿舍,有人告诉她昨日校长等她的事,问:‘他怎么就会盯上你?’西弟小漾也没回答,感觉自己很疲软很无力。在校园准备好上车后,‘那厮’也不顾人多走到她的窗前,递给她一个橘子,说:‘用这个可以防晕车。’
“车到镇上经过陆耀东的宿舍时,她抬头望了一眼他们,他们也正凭栏望着她。她真想说:‘你们谁,把我带走吧,我愿意做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妻子。’但是谁都明白,他们不能,她不是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她属于她自己,她甚至也不属于她自己。
“车刚开出还不到一公里,因为车路颠簸,她就开始呕吐起来,呕吐不止。‘那厮’拿给她的橘子也滚到了地上。她整个儿被簸得颠来倒去,头发翻乱,五脏六腑都在涌,头更像是被施了什么紧箍咒一样,晕得难受、揪得痛苦。她内心一个声音在高叫着:‘让我去死吧,我再也不要去参加什么考试了,我就这样吧!’泪挥洒了一地,和她痛苦的心情一样翻江倒海……下车后,她又蹲在街道边重重地吐了一次,什么都吐干净了,连苦胆水都吐了,才感觉自己好了一些。
“到学校看过考场后,他们被安排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招待所。同学们都去逛街市去了,只有她躺在招待所里像个死人,然而又不是死人,因为还能感觉到痛苦,犹如还在车上摇晃,无止无尽。中午没有吃东西,晚上也没有吃东西,就像那只被饿了七天七夜的小猪,奄奄一息。她突然流下泪来:那只小猪在临死之前,大概也是和她一样清醒的吧!
“和她同宿舍的肖鸿雁她们回来了,买了很多东西。她们不停地试穿新衣服,觉得生活真是美妙无比。肖鸿雁试穿上一条白色新长裙,旋转一圈,觉得自己很美丽,忽然扯下床上的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前鞠一个躬,学着戏里的小姐唱道:‘相公,奴家这厢有礼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正当大家开心之时,她却忽然变了脸,把床单狠狠地甩回到床上,说:‘你怎么不死去!’一时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是谁或又是什么把她给惹恼了。只听她愤愤地说:‘像安东岳、陆耀东这些人简直就是瞎了眼,真心真意喜欢他的人他看不上眼,不可能喜欢他的,他却偏偏要陷进相思泉……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贱,骨子里一股风骚情,别看她表面一本正经,勾引起男人来那可是不费吹灰之力。世上最可恨的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又不说明,难道是要把天下所有的男人占尽?我就不明白了,这样风骚虚伪的人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人陷进去,连四五十岁的校长都要为她疯狂痴迷……讨厌的裙子,穿在我的身上就是不行!’
“如此,大家都不作声了,大家都知道她骂的是谁,就连西弟小漾也知道骂的是她。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随她骂吧。只是,她还是在心里解释:‘我没有勾引他们,他们喜欢我难道是我的错吗?他们并没有说他们喜欢我,我又怎么可能对他们说不要喜欢我?校长那厮是盯上我并霸占过我了,可那是我愿意的吗?’然而分辩到后来,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可能确实骨子里有很深沉的谁也够不着的情,吸引了别人,所以才造成这样的局面。‘然而,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不至于是这样呢?我已经努力做到了不去喜欢任何人,难道要我和你一样大张旗鼓地去喜欢每一个人吗?’在晕车的难受之中,又加上了后面这件事对她的折磨,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真正睡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勉强吃了一些东西,是最难以下咽的馒头和稀饭——他们所在的食堂只供应这个——她只吃了几口就想吐了,没有再吃。感觉身体还是乏力,头沉甸甸的,一点也不清醒。她走进考场,没做几个题目就想睡了,头被拽着往下坠,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趴着睡在了书桌的试卷上。一个声音在喊:‘不能再睡,快起来。’是她的意志力在喊,于是她艰难地爬起来,再做几个题目,又趴着睡下——这种情形就像受伤的昏迷不醒的战士,在匍匐前进,不时昏迷,但还是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她爬起来做几个题目昏睡一段时间,爬起来做几个题目昏睡一段时间。有几次她实在支撑不住了,沉沉地睡了过去,是监考老师把她叫醒。终于做完了,使命完成,没有余力再检查,她重重地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直到第二科的试卷再发到她的桌子上,她才又一次爬起,又一次开始艰难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第二天的数学考试遇到了一个难题,她知道应该分几步去完成,可是第一个需要运算的公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她身体的疲累度已不容她再去想。瞌睡越来越重,就像是被灌了迷魂的药汤,任她怎么样意志力坚强都抵挡不住迷魂的诱惑。”
欧阳建辉:“这次考试,我知道的,她考了636分,以高出省重点高中30多分的成绩被录取,可是却以4分之差没有被濂溪师范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