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西弟小漾吃饭前就没有见到他,小蝉说:‘他在楼上的琴房里,让他去吧!’姐妹两个都不愿意为难父亲,也希望沈惠娘不要去为难他。但沈惠娘憋不住了,‘咚咚’地跑到楼上琴房说:‘你是要和我较量上了不是?我哪点做得不对了?你竟敢呕我?’
“如果是换作往日,即使钟像岩是心痛的,他还是会说:‘没有,我只不过是暂时不想吃,还不饿。’但钟像岩这天竟没有理她,他正在弹奏着一支非常悲壮的曲子《四面埋伏》——如果沈惠娘能够绕到他的前面去,一定会看到他满面泪水。可是沈惠娘没有,她看他不答应,又大声地喊了一句:‘我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然后毁灭性地开始破坏房里一切的东西:‘我叫你听不见,我叫你不答应我……’
“西弟小漾和小蝉扒在门外,又都没命地大哭起来,那种无助和撕心裂肺的喊叫直刺天宇,泪水模糊了她们的视线。她们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突然,琴弦断裂,琴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呆了傻了:哭的忘记了再哭,砸东西的停止了再砸——当然也没什么东西可再砸,整个琴房都被毁了。钟像岩如释重负地坐在窗前,就好像在谛听着什么近乎天籁般的声音。
“这以后,他们所有的人还好了:沈惠娘和钟像岩说了话,钟像岩也答应了她;西弟小漾和小蝉不再哭了,她们为刚才还哭得死去活来感到不可思议。
“可就在这天夜里,西弟小漾却忽然醒来,她看到父亲坐在床前,仅只是半天时间,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把一卷纸递给西弟小漾,说:‘这是我们大房子的契约和你曾祖父给我的遗书。你奶奶无数次地来这里向你要东西,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强硬地要一瓢猪油,一把花生,而是为了这。天亮后你去找周老师,让他和你一起出面去找村长把大房子要回来。大房子本来是属于我们的,是我把它让给了你的奶奶和叔伯婶子们,这件事还不能让你的母亲知道……’然后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之所以拿给你让你去办这件事,是因为怕拿给你母亲,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要去找住在大房子里的人拼命……’
“西弟小漾也哭了起来,她知道父亲要走了,要永远地离开他们,去向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她并不是舍不得父亲走,她知道他的痛苦,她只是害怕他在外面会更苦,得不到人的帮助。为了不至于在孩子的面前痛哭出声音,吵醒小蝉也吵醒沈惠娘,他站起来转身离开。不久听到外面的大门被虚掩上的声音,西弟小漾的心都要撕裂开来了。她是多么希望此刻母亲能够听到声音起身拦截啊!她看了看小蝉,她睡得很好;她又看了看外面母亲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声音。她想叫,想大声地哭出声,可是不能。她着急心痛的泪水滚落,四处张望,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时时刻刻都在意识着父亲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他们了;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已经走到了哪儿,他会是往哪边走的。她终于哭得累了,睡着了。第二日早上醒来似乎忘记了父亲出走一事,可是一看到她手上握着的东西,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小蝉诧异地看着她,问:‘姐,你怎么啦?’她只是哭得更厉害,说不出话来。
“好容易镇静了一些,她对小蝉说她要去做一件事情。她急急忙忙地起床,跑到村北大路,跑到大路位于卧牛山的关上,望着那条大路所去的方向。她还想找到父亲,找到他所留下的踪迹。哭了几回,找不到后,她才折回来走进村北的学校。数学老师看她一大早就出现在他的宿舍外,神态凄凉,不觉大吃一惊,问她:‘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把她请进自己的屋里,他的女人也过来,帮他把她安置在一张椅子上。
“她抬眼望了他们一会儿,才哭着说:‘我的父亲走了,他喊我拿来这个!’她把父亲留给她的房契和遗书拿给了他。数学老师听了她的叙述,沉默了大半晌,好容易才说:‘苦了你的父亲。’
“他们给她吃了点东西,安抚她让她平静。然后,他才带她到村长那里,和村长一起从枣园的正门进到西弟小漾奶奶他们居住的大宅。
“西弟小漾的奶奶和叔伯婶子们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见几个人进来,尤其是看到有西弟小漾在他们的后面跟随,他们都觉得很奇怪。
“‘正好,你们都在。’村长说,选了一个他们留给他的座位坐下,其他人也坐下,西弟小漾站在一旁。‘是这样的,’村长说,‘今天一大早上,西弟小漾和周老师来找我,说她的父亲出走了,临走前留下这个,这座房子的契约和他祖父留给他的遗书。’
“听到房子的契约,西弟小漾奶奶的脸唰地一下变白,继而又涨成了猪肝色,她嗫嚅着说:‘这小畜生到底还是把契约搬出来了。’西弟小漾的叔伯婶子们似乎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听村长补充说:‘也就是说,这座房子理应是西弟小漾一家住的,但是西弟小漾的父亲,也就是钟像岩,他瞒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把房子让给了你们住,考虑到你们人多。但是现在他出走了,他不能觉得对不起孩子,所以就把这房子的契约拿了出来。之所以让我出面来处理这件事情,就是因为怕沈惠娘单独来处理这件事情把事情闹大。你们也知道她的脾气。所以,你们看看,你们是什么时候能搬?’
“西弟小漾的二伯说他明天就可以搬,搬到盘溪上他修建起来用于看守果园的房子。西弟小漾的大伯也说他明天就可以搬,搬到盘溪上他养鸭子的地方。西弟小漾的小叔在城里承包了一项比较大的工程,他说愿意先搬到工棚去住,然后再租房子。只有西弟小漾的奶奶没有说话,她虽然知道沈惠娘他们搬出来以后她会住观水阁,可是几个儿子都搬走了,丝毫也没有带上她的意思,以后她能靠谁呢?另外她还是担心沈惠娘会找她麻烦,因为这么多年她竟是这样对她。她忽然叹了口气:早知最终还是要落到沈惠娘手里的,她为什么要得罪她呢?
“‘要不还是不要告诉母亲我父亲出走的事。’出来到枣园的时候,西弟小漾跟上一步说。她知道以沈惠娘那样的脾气,听说钟像岩抛弃了她,那还不得翻天覆地把他找出来。
“‘这个是一定,也许你的父亲只是出去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周老师说。西弟小漾点了点头。
“听说枣园的大房子是自己的,沈惠娘是又惊又喜:‘像岩这个挨千刀的,他居然敢这么多年瞒着我,却让我们母子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面。哪天不是柴没地方堆了,就是稻草也没地方放了。好在现在他终于良心发现,肯把大房子的契约拿出来了,否则我这一辈子还被蒙在鼓里……周老师,村长,你们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我要让世上的人都看看,我沈惠娘是怎么样的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在他们搬出去之前,我要去看看——这座大房子我还没有好好进去看过呢——里面和大房子一起传下来的家具他们不能搬走!我只有去看一遍,才能知道他们有没有搬走啊。你们放心,我只是去清点一下家具,好好看一看这座明天就属于我的大房子。我绝不会无理取闹。我要是这样做的话,那岂不是很对不起你们两位?外面人又会怎么评论?’
“村长和周老师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于是便同意陪她去,顺便再和西弟小漾的奶奶说明。
“西弟小漾不放心,也跟了去。他们穿过枣林,来到大房子的正面。沈惠娘抬头看了看那两扇气派的大门,说:‘门额上这几个字怎么念?念来听听。’
“西弟小漾只得小声说:‘德贤居。’
“‘好,德贤居。’沈惠娘满意地点点头,又去摸大门两旁的石狮子座椅以及雕刻着小青龙的青石门栏,仔细地欣赏了一阵后,说:‘你们看这石狮子和小青龙雕刻得多么精致!’
“西弟小漾他们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进去,两边是门房,又一内门,内门右侧的石壁上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照例,沈惠娘又喊西弟小漾念了一遍。内门里一个影壁,把屋里所有的一切都遮挡了个干净。他们选择了从影壁的右面进。还没有环过小回廊,沈惠娘又站住了,看到她的妯娌们在堂屋里站着,也不理,抬头望望天空上多重飞悬的屋檐,赞叹道:‘有这么大这么气派的一个天井真是好!’
“见此情景,村长早已跑了过去安抚他们,说她只是过来看看,叫他们不要把原来的旧家具搬走。西弟小漾的叔伯婶子们没有说话,老林娘也更是不敢吭声。沈惠娘走到堂屋边沿位于天井旁的水缸边,对他们说:‘这些个水缸也不能搬走。’
“你知道这是怎样的水缸?这是用整块的青石镂空雕琢而成的石水缸,缸壁的四周都刻着芙蓉牡丹水仙之类的图案,就是盖在缸上的半块石板,也是极其光滑细致,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沈惠娘把那些个水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西弟小漾直接怀疑:她是真的喜欢这些石水缸,还是故意做给人看?
“西弟小漾的叔伯婶子们没有说话,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忽然,沈惠娘蹲了下去,极其细致地抚摸着堂屋的地面,说:‘瞧这青石板铺的地面,光滑得能照出人的影,摸起来就像玉!看来以后我每天都要用抹布抹干净,否则可惜了这样好的地面。’
“西弟小漾也不由低头去看,发现那地面还真是能照得出人的影,而且不仔细看,你还真是找不出板块之间衔接的缝隙。仔细抚摸完地面,沈惠娘站起身来把目光停留在堂屋正中紧靠后面屏风的一张八仙桌,说:‘这也是不能带走的。’
“西弟小漾怕村长和周老师为难,拉了拉沈惠娘的衣角,说:‘妈,我们还要回去还有事呢!’只听沈惠娘说:‘不急!’然后又转到屏风后面。因为怕她闹事,西弟小漾只得每步都跟着,由她在堂屋四周的各间厢房看。好在她并没有闹事的意思,西弟小漾的奶奶叔伯婶子们也配合得很好,只要她进去,他们就出来,由她进出自由地看。
“不久,他们绕回到天井回廊的左侧——从内门进来时的左侧——从那里登上楼梯,出现在楼上回廊的四面。‘啊,有这么宽的房子就是好!’沈惠娘说。回廊的四面各有两间厢房——一间书房,一间卧房,中间隔着一道屏风。不过总共八间厢房并没有把整条回廊都占满,四个角都还留得有可供人专坐在这里透气看风景的空回廊——西弟小漾称之为风口的地方,在这四个角能看到整个枣园和山合村的风景。‘西弟小漾,以后你和小蝉就住在楼上,也做一回书里所说的电影里所看的大家闺秀给他们看看。’
“西弟小漾有时想想母亲是没有文化,否则真还说不定会像红楼梦里王熙凤一样能干。这时周老师和村长也说起了这座房子设计上的绝妙:‘站在这里,四处看看,真是不错。’
“两天后,西弟小漾他们搬进了大房子,沈惠娘红着眼圈说:‘明明就是我们自己的房子,你父亲却让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虽然很多时候她太多不认可母亲的做法,可看着她心酸落泪,还是很同情她。
“这个学期,西弟小漾没有住校,她和以前一样为母亲做事。春天到来,接着初夏又至,所有的树木都枝繁叶茂的时候,枣园里的几棵枣树,不知怎么地却枯了枝,只剩主树干长着一簇奇怪的叶——别人叫开花了,也就是树木将死不再开花结果的意思。西弟小漾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以前这些枣树可是每棵都能打下两百多斤的枣子呢!奶奶和父亲他们几兄弟,每人一棵,每家都能卖一百多块钱。难道树老了也会死么?好几次她听到林娘在园里望着那些枝丫伸天的枯树枝说:‘家门不幸啊!’
“沈惠娘已经知道了钟像岩的出走,有时因为心情不好骂西弟小漾时骂着骂着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