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顾怀宁入殓下葬后,西弟小漾说了三天胡话。因为不能用药,我们只能给她物理降温。庄牧在她的床边哭说:‘妈,你可千万不能跟着我们的爸爸去啊,你还有我们,有顾简……’
“稍微清醒的时候她对我们说:‘庄牧,吉丫,我没事的。我只是要去送顾怀宁一程。帮我照顾好郁玲就行。’
“因此我对庄牧说:‘没事的,你妈她没事的。以前她怀着你的时候也发烧昏迷过,还不是挺过来了,对你也没造成什么影响。’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起了:‘你妈虽然在生下你后不久就走了,可是她在怀着你的时候却受了很多苦。她一个人坐车从很远的湖南来,因为晕车太累,下车后在路边昏了过去。此后也是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庄牧有些不解地问:‘吉丫阿姨,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我爸说起:她是一个人从湖南出来的,她从湖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怀上我了?我还以为她是和你一起从湖南出来的呢,你们从湖南出来的时候就是好姐妹。那她又是怎么认识我爸的呢?’
“我意识到自己露了馅,赶忙说:‘嗨,你爸不是当过兵吗?她是在你爸当兵的时候认识的!’心想顾怀宁和西弟小漾怎么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过去的事情。
“‘我爸是在湖南当的兵?我怎么听说是在广西?’庄牧感到更奇怪了。
“‘也许他是被派到湖南学习!’
“庄牧很单纯,我这么一句话竟然把他给糊弄了过去。
“‘我妈来这里的时候,我爸对她不好吗?她怎么会受了很多苦呢?’庄牧问。
“‘他不是不知道有你吗?’我说。
“‘所以就是因为这样我妈才把我生下就走的?’
“‘哦,不是的。你爸他对她很好,她是自己要走的。她有自己的难以推卸的苦难的使命和责任。’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乱了分寸,因为我不知道说的那个‘他’是顾怀宁还是你,因为不管是对顾怀宁还是你,我都不能让他怀有成见。
“西弟小漾清醒后,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说:‘对不起,让你们受苦了。妈没事的。’
“庄牧说:‘妈,这几天多亏吉丫阿姨了。我都不知道如果没有她的话,我会怎么办。’
“西弟小漾由衷地疼爱了他们一会儿,说:‘是的。吉丫阿姨是除我之外对你们最好的人。我能做的一切事情,她都会为你们做。’
“‘可吉丫阿姨怎么说,她不是和你一起从湖南来的?那她又是谁,她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她是我到平铺化肥厂认识的第一个人,很长时间都是她照顾我。还有她的爸爸妈妈,也是对我很好的人。我想和吉丫阿姨商量一下,把她的爸爸妈妈接来,和我们一起住,行吗?我们的庄园需要人管理,庄牧和郁玲也有外公外婆疼不是?’
“‘嗯。妈妈现在有顾简了,不能做很多事情。把吉丫阿姨的爸爸妈妈接来,我们也可以热闹一些。’庄牧说。他很高兴西弟小漾能把他当成商量事的大人。
“‘不过你们一定要把他们当亲的外公外婆疼才行。吉丫阿姨没有自己的儿女,她的两个哥哥也是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可想而知他们两个老的有多么盼望有自己的孙子孙女。’
“‘哦,原来是这样。我会把他们当亲的外公外婆疼。’
“因此有一天晚上,庄牧和郁玲睡着了,西弟小漾对我说:‘吉丫,把你的爸爸妈妈接来吧!他们没有自己的亲孙子亲外孙可疼,就让庄牧郁玲以外公外婆相称。这样,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该尽的孝心我和庄牧郁玲都会尽。我会把整个庄园交给他们管理,所得盈余的钱也归他们。如果有一天庄园的规模足够大了,你的两个哥哥也可以不用打工,回到这里。’
“不用说,西弟小漾提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建议,有月亮河在,有庄牧郁玲和顾简,我们就不会老无所依。因此我说:‘可以。’
“‘庄牧好像对我们过去的事产生怀疑了,我生怕有一天他越问越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西弟小漾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带他回湖南一趟。这样有一天就算真正需要告诉他真相,我也好知道怎么说。’
“‘既然这样,我和你们一起去。’
“八月,我把我的父母接来,我们开始出发回到这里。
“然而走进村子的时候,西弟小漾却感到很吃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山合村竟然离她所熟悉的山合村那么远。村子边有很多新房,杂乱无章地把很多耕地、公共场所占据了,可是并没有多少人居住:修建这些房子的人都到了外面打工。学校、操场没了,村里大片的老屋倒塌,就算没有倒塌,也只是一座空巢。我们探进一座空房子看的时候,闻到一股树木腐朽的气息。这都是因为没人住的缘故。巷子里我们脚下的路被厚厚的泥土垃圾覆盖,使人很难相信这在过去是一条多么干净的石板小巷。村子里人很少,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冷漠地看一眼我们。西弟小漾真怕一会儿到家的时候看到也只是一座空巢,她的父母均已不在。
“我们到外面秋水塘边,西弟小漾看到:那两棵非常大的苦楝树没了,那些可供很多人坐着休息聊天的石条不见了,那块和乒乓球台一样大小的石板被震断裂开了,那个可容五六个小孩在里面玩耍的石盆也破裂成了两片被掀进了秋水塘的污水里。失去了那一圈石墩石条的围护,塘岸陷落,秋水塘变成了污水塘。
“‘怎么会这样?’西弟小漾嗫嚅地说。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她带我们经过你家门口,说:‘这就是他家。’
“‘谁,欧阳建辉家?’
“西弟小漾点点头。
“我看了一眼里面,里面有人。
“我们走进多处围墙已经破落的枣园。可是,不管是在他们以前居住的观水阁还是后来居住的德贤居,都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返回走进你父母的家。你的父母都在,他们正坐在天井旁边堂屋的竹榻上,手里摇着扇子,看起来是在休息。看到是西弟小漾和我们这么多人,你母亲非常吃惊:‘西弟小漾?是你啊!你母亲这十几年是没少伤心,没少和我提起你……’说着自己也要伤心。
“西弟小漾深怀愧意地问:‘那我母亲呢?’
“你母亲说:‘福仔在外面打工挣了钱,在芍药园建了一座很大的房子。你母亲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住在那里。’
“西弟小漾问:‘那我父亲呢?’生怕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你父亲回来了,不过回来就是病的,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嗯……那谢谢你,’西弟小漾点点头,把眼泪忍回去说,‘我们走了。’
“‘这两个孩子是?’你母亲忽然很好奇地看着庄牧说。
“‘他们是我的两个孩子,大的这个叫庄牧,小的这个叫郁玲。’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决定叫庄牧和郁玲叫他们一声爷爷奶奶:‘这位奶奶姓陆,你们就叫她陆奶奶,那边躺着的是欧阳爷爷。’好像他们不是一家人。
“‘为什么要这么叫呢?’出门的时候我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西弟小漾说。
“‘你没觉得她看庄牧的眼神有多奇怪吗?’我问。
“西弟小漾止住了我,没叫我说话。
“大概是你的母亲给沈惠娘打电话了,我们刚到芍药园的路口,就看到沈惠娘哭着向我们奔来:‘西弟小漾啊,西弟小漾啊,你可回来啦!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人家的唾沫星子都快要把我淹死啦……’
“西弟小漾知道她也活得不容易,否则不会瘦成那个样,头发灰白,整个人都没精神,因此只能说:‘对不起,让你担待,让你受罪了……’
“‘何止是担待,何止是受罪啊,你和你父亲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啊!我为什么还不死,就是想等着你回来问问清楚,我要怎么你们才可以原谅我……’
“‘我就没有恨过你,何来原谅你?’西弟小漾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音信?’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西弟小漾说。
“沈惠娘这才止住了眼泪,看看庄牧、郁玲和我说:‘他们是谁?’
“‘这两个是我的孩子——庄牧,郁玲,叫外婆。这是吉丫。’
“‘哦,好。外婆家里没什么好吃的,要吃什么给外婆说,外婆明天带你们到镇上去买。’
“‘嗯,好。’两个孩子答应。
“‘为什么要到芍药园住,不在德贤居呢?’西弟小漾看原先的晒谷坪上全建起了新房子,不禁有些失望地问。
“‘现在的人有了钱,都喜欢到外面建大的房子住,原来的老房子都不要了。’沈惠娘说。
“‘这不是太浪费了吗?好好的一个戏院没了,好好的一个晒谷坪没了,好好的一个芍药园没了,全都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楼房,把以前好好的老房子扔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家,只是我们家和昊昊家。后来大家看我们的房子在这里修得漂亮,就像电视里的花园洋房,所以也跟着来,把整个芍药园占满。不只是这里,清泉溪、莲花溪和盘溪也是一样。大家都喜欢分散开来到好的地方住。’
“‘只是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一处好的地方是属于大家,所有好的地方好的风景都被破坏干净。’
“我们走过几家贴了眼花缭乱瓷砖的楼房,到前面左边大香樟树下沈惠娘的楼房,果然非常气派和漂亮。
“‘你们先到二楼歇着,我给你们做饭菜。家里没什么菜,要不先简单吃着,晚上再杀鸡。’
“‘你先把饭煮着,菜一会儿我自己做。’西弟小漾说。
“房间很宽,仅是二楼就有五个房间,每个房间外面都有自己的阳台,看起来非常舒适和漂亮。
“‘房间固然很好,比我们县城设计的房子还要好。只是我还是想把观水阁收拾出来我们自己住。’吃饭的时候西弟小漾说。
“‘不行的哩!观水阁自你奶奶过世,早就被我们当成牲口房了。德贤居还可以,只是这几年没有人住,好多地方也是漏得很。再说,住在那里上厕所也不方便。’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试试,我对这里没感情。’
“‘你怎么还是这么倔的一个人?说不行就是不行的哩,哪有你回娘家来,叫你去旧房子住的,别人知道了也要骂。’
“‘一会儿我告诉你真相就不会骂了。’
“‘什么真相?’
“‘你没看到我孩子的父亲没有回来吗?一个月前他刚过世,而且现在我怀有身孕。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住下,只是到时候不要说我晦气。’
“‘你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你现在这样我疼还来不及,我怎么可能还嫌弃你?’沈惠娘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只是我不知道福仔和福仔媳妇会怎么想?一会儿我打电话问问。’
“‘不用了,我们还是住德贤居去。你把钥匙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