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走过那条长长的街道，转个弯继续往前走。
他家在蜀祥城云瑞街，学堂在康建街。有些街很大很大，比如康建街。学堂所在的街具体名称是康建秀雅街，另外还有康建麒麟街、康建平乐街、康建圆庆街等等。刚才出了学堂走过的那条街道也是康建秀雅街的，别人都叫它香宝街。香宝街，一条长长的笔直宽敞的街道，它旁边林立着一间间漂亮的商铺和一个个整齐而诱人的小摊子。走过香宝街的时候，耳边会传来许多声音，听上去都很欢乐幸福。
秦云扫了几眼这条热闹非凡的街道，然后加快了脚步。走过香宝街，转弯，走过长长青石板。
这长长青石板路，秦云很喜欢。
青石板常年温度低，摸上去很温润，沁人。青石路不宽不窄，两旁是些大块的青石砌成的高墙。所有的青石都不锋利，皆是岁月磨砺过后的包容。触摸上去，那温度令人着迷。如同一个绝佳的恋人，绝佳的好友，绝佳的听众，眼里包含着柔情与慈祥。
这条青石板路，秦云一般都会走得很慢。
走过这条青石板路，便是一条尘嚣飞扬的街道。
这条街道很吵，很生活。
这里从来都不曲高和寡、阳春白雪。与香宝街的整洁漂亮相比，这里混杂脏乱；与香宝街的香气宜人相比，这里万味皆有；与香宝街的欢乐幸福相比，这里嬉笑怒骂丰富至极。这里是云瑞长乐街。
这条街的尽头，转个弯，走十几步，便是秦云的家。
秦云走进家门，母亲便眼神殷切、脸带笑容地要接过他手里的书，问道：“今天上学怎么样？夫子讲了些什么？和其他学童玩得来吗？”
秦云拿书的手绕过他母亲伸过来要接书的手，冲他母亲淡淡一笑，回答道：“我自己去放书，等下还要看。我在那里蛮好的，大家人都很好，夫子今天讲了些诗词，我都听得懂。”
他母亲听了，笑得越发开心，连眼角的褶皱都舒展了几分。
秦云走到里屋，将书放在一张普通的书桌上。书桌很简单，原木颜色，有些年岁的古旧感，上面堆着些书，一方砚台，两只毛笔，和其他一些零物。
他静坐在书桌前，摊开书，却看不进去。
外面阳光大方洒落，一片一片，丰美异常。
他思绪着，今日自己对那苏容安实在是失礼，可是在那当下，他实在是没有时间细想。不管怎么样，自己就是不愿意将弱势呈现给别人看。博取别人欢心或同情，他不愿做。在八岁的他眼里，这是他的自尊。
八岁思虑至此，是太过早慧，还是太过聪慧……是福，还是难……
书摊开就没有翻动一页，直到他母亲唤他吃午饭才收回心神，将书合上。
吃罢了午饭，还剩约莫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秦母让他午睡休息一会，这样下午去习书才更有精神。
天空中太阳懒洋暖煦，不急不躁，整个天气都被烘得舒服至极。
躺于床上，阖上眼，能感受到阳光掠过空气传达到眼皮的热度与亮度，似金秋屋下闲坐。
此刻的眼皮下藏着阳光的色彩与暗色跳动的影子，藏着生活的秘密，藏着一片开阖的壮阔旷达。
半个小时后，秦母准时叫醒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拿上书沿着回来的路再返回学堂。
穿过几条街道到达学堂后，秦云发现他是最早的一个。空无一人的学堂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桌椅，上面放着四方端正的笔墨纸砚。
他将学堂的摆设细细看了一遍，身心放松地放书坐下。
第二个到达的人是苏容安。
苏容安站在门口时，秦云正好也闻声望向门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苏容安首先展露笑容。秦云将他的笑妥帖收于眼底，回了一个安静的笑。
未及两人有任何对话，便陆陆续续有人来了。
温和脾气的阳光映衬着小学堂的稚子声音，尘土在屋外起浮、旋转、飞扬。
秦云话少、安静，时间长了，其他学童们也便不怎么呼他一起玩乐。
只有苏容安不顾他的寡淡，一味挤在他身边。
下堂休息时，苏容安会拿着书坐到他身边，与他一齐温书；会将家里的糕点带来分与他；会同他一起模棱两可、似懂非懂地看史书、议文、评传。
如果说最开始粘着秦云是出于一种说不明白的、随性而至的感觉，那么后面喜欢与秦云待在一起便有了确凿的理由。
苏容安年少智锐，旁无可媲美者，遂于诗书议文中难有可共分享之友。现今得一秦云，年少智丰，且比他多了一份静雅。同他一起交流谈学，于苏容安而言，可谓一大幸事。
毫无疑问，苏容安喜欢秦云这个朋友。只要跟秦云多待些时日，便会发现他的聪慧。
苏容安多言，总是洋洋洒洒发出一堆评论。秦云少言，静默思虑过后才说出自己的观点。
时间长了，秦云对于苏容安便也不似最初那般抵触了，仿若习惯了一般。只是两人的交集只在上学时，一旦散学，他便避开所有人独自回家。
苏容安一再央求秦云散学后一起玩乐读书，可无论他怎么说，秦云对此都避之不谈。慢慢地，苏容安虽然觉得甚为可惜，但也不再强迫他。
就在秦云以为以后的生活都将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神起了玩心，给他灌了桶冰水，让他全身都哆嗦。
新的一年到来，整个永安张灯结彩，红联印门。学堂也挂起了大红灯笼，学童们穿着崭新鲜艳的衣袍，全身上下透着欢庆。
福乐十一年到来了。
在整个永安沉于新年喜乐的时候，云瑞街的一小户人家被砸入一片阴沉低落里。
就在新年将至的十天前，秦云的母亲病了。
这一病，病得不轻，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脸上的褶皱越发深刻，肤色暗黄透着虚弱，双唇干涸起了细皮，因天气冷的缘故，唇与脸颊上附着了带紫的深红。
秦云那日散学后归来，走入屋内没见到母亲如往常的出来相迎。再往里走，推开里屋的门，一眼便看到他母亲那难看的模样。
当时他心里便如被什么狠敲了一下，失去了重心。
他疾步走到他母亲身边，将书随手放在一旁，问道：“母亲，你怎么了？”
秦母掀动起皮的唇，声音干涩难听：“没什么，受了点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病，但就是折磨人，浑身没力气。我躺躺，熬点药喝，睡一觉就没事了。”
一向寡淡的脸上浮着忧色，说：“你让大夫看过没？”
“看过了，大夫说吃了药休息一下便好。厨房里饭菜都有，就是都是凉的，你去隔壁问张大姨要些热水，把饭泡热将就着吃些。”
“那你药吃了没？”
“身体没力气，一躺下就动不了了，等你父亲回来，让他给我熬药。你快去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去学堂呢。”
“这怎么行！药要趁早喝，拖个一天，到时候病得更厉害了。”
“呸，说什么浑话，等晚上喝了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你快去吃饭，莫管我。”
“我让张姨帮忙煎一下药。”
“这快到新年了，邻居家都忙得很，别乱麻烦人家。”
“可你现在病了，万一拖着有个什么事怎么办！”
秦母无力地躺着，眼睛却横了他一眼，喝道：“能有什么事，就受了点风寒而已，我从来都不生病，身体好得很，你别在这瞎担心。”
秦云无力争辩，虽觉母亲的话不在理，却也不敢再开口反驳。
父母大如天，他们的话他甚少辩解，怕遭到斥责。
替母亲掖好被子，秦云便去了隔壁要了些热水，到厨房将饭泡开，盛了一碗，再加了些菜，端到了里屋寝居。
他喂了他母亲才几口饭菜，他母亲便说没胃口吃不下。将饭菜端回厨房，赶紧扒了几口早已冷却了的饭，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往学堂赶去。
在学堂里，他并没有太担心他母亲，觉得最多多休息几天、难受几天，过段时间便会好的。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么轻松简单，他母亲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到了晚间还会不断咳嗽，甚至于呕血。
秦云躺在屋内另一侧的床上，于沉睡中恍惚听到一声声尖锐用力的咳嗽。他恍恍惚惚，不清楚那咳嗽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只是每日醒来，他都觉得他母亲又苍老了一分。
直到第五日的晚上，那一声声咳嗽声此起彼伏，刺耳得很。秦云被咳嗽声吵醒，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一声一声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如同出不来一般，挤着嗓子，带着砂砾艰难滚动而出。一声声，如同生锈的大锯锯着地面。
秦云由迷糊至清醒，转个身，昏黄暗淡的煤油灯便清晰映入眼中。
微弱的灯光下，他的母亲皱着眉头痛苦地咳嗽着，干枯的手用力抓着被子抵在胸口。随着咳嗽声，被子轻微地一颤一颤，抖动的频率令人想起佝偻行走的老人。那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尖锐、干涩，声音用力之大，让人怀疑心脏脾肺等都要随着咳嗽被吐出来。
秦云从未见过谁咳嗽起来如此恐怖。
秦父坐在床头边，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秦母的背，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白布上缀着几抹鲜亮浓艳的红。旁边桌上放着粗瓷碗、木脸盆、抹布、脸巾等。
秦母咳嗽的声音再一次骤然加大，整个身体晃动得更剧烈。
她哑着声音说：“布。”
秦父立即将白布递过去，她拿白布放在嘴上，剧烈咳嗽。咳了好一会才仿佛过瘾了一般慢慢停止，没了力气，瘫倒于床不动。白布颤巍着递给了秦父，一大块鲜艳的红色轻易可辨。
秦云缩在被子里，惊恐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如同他在书里看到的，恶鬼拿长钩钩住了人类的脖子，扼住人类的呼吸，随心情取人类性命。只待他手往后一拉，脖子便断了，人便死了。
恶鬼乐于欣赏人类垂死时的挣扎丑态。
秦父浸湿一块面巾，拧干，替秦母擦了擦脸，将她扶端正位置躺好。
秦云起身，空气冷得要命，冻得他急忙将衣服套在身上。
秦父听到动静，转过头去看秦云，说：“你起来干嘛，继续睡吧。”
秦云畏冷地缩了缩身体，走到父母身边，看着他母亲，问道：“母亲怎么了？不是只是风寒吗？怎么咳嗽得这么严重？”
秦父脸色很疲惫，眉头皱成起伏山峦，线条分明的面孔凝刻着岁月的鞭笞，以及厚重的风霜。
他敷衍着秦云：“最近天冷，风寒得厉害，明天再去看看大夫，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去睡觉吧，天气冷，别冻着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秦云不太敢看床上的母亲，那枯瘦干涸的面容令他觉得恐怖。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着闪躲不定的光芒，藏着害怕，轻声说：“母亲，好好休息，我去睡了。”
秦母艰难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浑浊的眼睛似看不清物。
秦父催他上床：“快去睡吧。”
秦云走回自己床边。他走得几乎没有声响，在这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屋内空气冰凉、沉重。
脱了外衣，迅速钻到被子里，不一会，凉了的手脚便慢慢恢复了暖度。
躺在床上，刚才的景象在脑海里变得越发可怖，一群妖魔鬼怪在黑暗里舞蹈着，等待着截人性命。背后传来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音调高低起伏，音色尖锐撕扯。秦云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蜷缩着身体，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