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旧礼教束缚了一辈子的劳动妇女，其岁月会是一种什么光景？贫穷、凄惶、孤独苍凉，抑或所有的不幸都会在她的岁月中流淌。
我的奶奶就是这样，几乎把所有的不幸与心酸尝遍。
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毒辣的斜阳把村子里清一色的土坷垃房屋照得黄亮黄亮。村庄一块糖萝卜地里，两个女人在激烈的争夺着糖萝卜。年轻一些的拿着铁锹在挖，老一些的等着刚挖出土，便上前提起了萝卜秧子。年轻一些的放下铁锹便去抢夺，老的不让。两个女人四只手紧紧抓着有足球大小的糖萝卜，来回撕扯着，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里，揉作一团。从土坯墙折射过来的太阳光，像高度聚焦灯一样，把萝卜地蒸腾出了袅袅青烟，大写聚焦了两个女人争斗的场面。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大妈，一个是我的奶奶。
那是1961年，全国大饥荒的年月。那一年她们的年龄分别是40来岁和70岁。当9岁的我放学回家，从墙根路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惊呆了。既不敢往前走，又不忍再往下看，也不知道该帮谁？因为她们争夺得太认真，已经变成了互相厮打。
我吓得哭了，本能地大叫一声，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想找母亲把她们拉开！
那以后的许多天里，每到晚上，一闭眼睛，我总能看到奶奶仰面朝天躺在糖萝卜地里，双手紧紧搂住一个足球般大小的糖萝卜，一双沾满泥巴的小裹脚在空中胡乱踢腾着的样子。这样子反复播放，以至于在我的脑子里成为了一个定格。
那该死的贫穷的岁月啊！
糖萝卜，正常年景是轧糖用的原料之一，可在那个年月，已经成为许多人家饭桌上蒸着吃、煮着吃，用以充饥的主要饭食。饥荒让亲人反目，饥饿让婆婆儿媳撕扯到了不顾颜面。这对当时虽也饥肠辘辘的我，怎么说也是太意外了。
一
奶奶的岁月是很凄惶的。
她包裹着一双旧时女人的小脚；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古训又让她凄苦地守了一辈子空门；到了老年碰上了饥荒，她最看好、视为依靠的人又没依靠上。留给我以及全村人的印象是：一件越过膝盖的大襟黑棉袄；一条黑色薄棉裤，打了裹腿，插进一拃长的条绒小脚棉鞋里，头上裹一条驼色围巾，右胳膊上挎一个柳条筐子，佝偻着腰，在村子的小路上顶着呼呼的西北风，艰难地踯躅着。筐子里有一筐菜叶、一筐劈柴、几坨牛粪。
我的可怜的奶奶吆！
成年之后，我曾多次叩问，奶奶为什么会有那么悲惨的命运？在与村子里同龄的老人比较之后，我的认识是：首先是生不逢时，她们生活的岁月，使她们那一代人必然需要面对贫穷受苦的共同命运；其次是个人家庭关系的处理。这种处理，就决定了某一个个体在共同贫穷的大环境下的个体差异。
按父亲的年龄推算，她老人家大致生于1890年。到1966年去世，76年的生涯中，顺境的时候少，逆境的时候多。
奶奶的娘家是金积城吴家，虽说不上有多富有，也是大户人家。奶奶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人，这从她60多岁时的唯一一张照片上完全能看得出来，是那种很富态的漂亮。可是她的命运不济，嫁到魏家车门10来年，生了3个儿子1个女儿。在我父亲出生半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就死了。也就是说，奶奶是30岁上就开始守寡了。父亲没记住他父亲的模样，我们一家也从未见过爷爷的照片，估计是没留下照片吧。据说爷爷在世的前些年，家境还算富裕，后来慢慢破败了。30岁守寡的奶奶，在一个智障姑奶奶（爷爷的傻妹妹）的拖累下，把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养大。日子稍稍好一些，二儿子被马匪抓兵，死在了部队上。她把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念了几年私塾，初通文脉的大儿子身上。这个大儿子还算争气，除了种田，还在金积城做起了小买卖，临解放的1947年，当上了伪保长，也算挣回了一份不薄的家业。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妈把她分了出去。为了糊口，到了70岁，和儿媳还上演了抢萝卜的闹剧。在她需要养老送终，病倒在炕上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我的大爹因历史问题进了监狱。奶奶生活的全部希望，似乎全部飘在了烟云里，想得见，看得模糊，抓不住。
二
她的第三个儿子，即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养她？这也正是她命运不济的第二个主要原因。
我的父亲属于只知低头干活、特别老实本分、不太会说话的那种人，很受奶奶一家的歧视。我出生之后，母亲曾高兴了一阵子，因为大妈生了五个女儿，已过了生育的年龄，我是老魏家唯一可以传承香火的男孩，怎么说奶奶看在孙子的分上也会对我们家好一些。可是没有，分家的时候，母亲说，我们家的娃娃小，请求奶奶跟我们过，把我们带上，可奶奶跳着脚骂：“跟着你们要着吃去吗？”她觉得父亲太老实，没有本事养她。不仅几乎让父母亲净身出门，还硬把一个智障的姑奶奶分给了我们家，要我们养着。再后来，母亲参加互助组、初级社的劳动，实在忙不过来，又去央求奶奶帮忙把我带一带，可奶奶不愿带我。用农村人的话说，奶奶是一个对母亲做过恶的坏婆婆。这些是母亲灌输给我的，这些灌输或许有夸张的成份，却是我和奶奶隔膜的开始。但在我参加工作后，母亲带着大妈到银川来受到我的招待后，大妈对我的反省，我确认往事是真实的。
当然我记事之后的感受，让这种隔膜更加强烈了。我的印象中，奶奶没有带过我。我的幼年总是跟在父亲或者母亲的身后，在大田里晒着太阳或者顶着风雪度过的。再大一些，就是姐姐把我带到学校里，她念书，我在教室外面趴在窗户上跟着念。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甚至有一些讨厌奶奶。这源自一起“吃肉事件”。也就是我刚刚记事，知道害羞的年纪，我的脸被奶奶和大妈一家人给羞得有一些重了。有一天下午，他们一家人在吃肉，大概是排骨，因为地下的猫在抢吃骨头。我推开门进去了，他们一家人有片刻的静场，停止了手与口的动作，接着又流畅地吃了起来，没人理睬我。我站在地当中不知该咋办。奶奶呵斥我出去！我像找到了台阶，转过身便跑。我记得，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的心里升起了仇恨。我承认，不知有多久没吃过肉的幼年的我，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是有一些馋了，因为那味道太香了。可我是无意的，不是闻见人家吃肉要进去的。我跑回家告诉了母亲，被母亲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我哭了，是那种放声的大哭。母亲也哭了，哭声比我还大！那是母亲少有的一巴掌，那是母亲培养儿子志气的一巴掌。而母亲的大哭后不久，母亲去了她的娘家，回来时提了一大块羊肉，炖好后，给我和父亲一人舀了满满一碗。我有滋有味地吃着，眼泪往肚里咽。长大后我明白，我咽回肚里的泪水慢慢地生长成了男子汉的志气。
“吃肉事件”之后，我很少再去大妈家了，因为我不愿见到奶奶。
三
20世纪60年代，低标准来了，这是全国性的饥荒，历时三四年之久。大食堂倒灶了，每人每天4两粮。全民饥饿的年代，许多丧失理性的事件都出现了。夫妻反目，婆媳提锅另灶。奶奶没有幸免，她被大妈家分了出来，住在正房边上一个低矮的小伙房里，自己做自己吃。按时间推算，那一年她应该有68岁了。她的可怜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天4两粮，一个人的锅灶怎样做都是难哪！
奶奶的小房子在大妈家的房后，一扇面东的小门，一铺小炕，南墙有一个一米见方的纸糊的窗户。下了炕走不了一步就是门，靠门一个泥糊的炉子上架着一个小锅。那样的格局，任谁看着都会心酸的。难道年馑会把人逼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把横在奶奶和我们一家心里的墙拆了吧！我们家的人都在心里各自这样说着。当然，我们都还顾忌着大妈一家人的颜面，这也是横在我们家和奶奶间的难题。
先是父亲偷着去陪一陪，接着是母亲不忍心了，便经常让我给奶奶送饭。我跟奶奶有了来往，但我的心里还记着“吃肉事件”，真正让我可怜起奶奶的是“萝卜事件”。虽然一个9岁的孩子，对一个70岁的老人的怜悯之心还是十分浅薄的，也是无能为力的，但我的同情心十分的真诚着，并驱使着我去做一些对奶奶有益的事情。
奶奶的炉子灭了，用柴火生，柴火潮湿咋也生不着，我从我家的灶膛里给她铲去火种；奶奶的窗户纸烂了，没钱买纸糊，我把自己用过的写字本撕开，帮她糊上；奶奶从井里打水，吊不上来，我就每天放学先把水缸给她打满。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母亲急慌慌地要我和她用小胶车拉上奶奶到城里看病，怎么也看不出她对这个恶婆婆的嫉恨。
奶奶病得不能下炕了，母亲和父亲把奶奶接到了我们家。其实那几年，为奶奶跟我们家一起过，父亲和母亲没少商量，可奶奶不同意。不过这个时候的不同意，主要是没颜面，她的意思是她一辈子的心思在大妈家，伤害母亲太重了，她无颜到我们家生活。
奶奶在我们家的炕上死了。死的时候，我仅有8岁的小妹妹在她跟前。那是1966年的深秋，正抓牛鬼蛇神的年月，没敢请阴阳，安葬得也很潦草。
奶奶的尸骨早已化为了灰烬，她能想到她唯一的孙儿会坐在省城的机关办公室里，和她翻这一笔陈年老账吗？倘若知道，我还要告诉她，这篇文章算是对她的祭奠，我们所有的恩怨就此了结了。
我明白，作为奶奶心酸岁月的一个缩影，如果不是饿到了极点，一个70岁的老人是不会去和她的儿媳抢萝卜的。更何况，这不是她的错！那么我的大妈，她又能有什么错呢？我明白，所有的错都是岁月的错！
2011年1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