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知道，自己不能再不接受皇帝的赏赐了。原因很简单，今天自己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一番话，发前人之所未发，见前人之所未见，让皇帝看到了自己的才能——假如这些也算作是才能的话。
皇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的人再呆在水溶的身边。即便是非常信任这个弟弟，皇帝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对于治天下者来说，人才与女人一样，都是只能属于自己的。
当下也不再推脱，叩头谢恩。皇帝对黛玉的表现相当满意，点头道：“你先下去罢……”话音还没有落下，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侍卫的声音：“北静王爷，皇上正在处理事情，您不能进去……”又传来水溶的声音：“本王要进去……”
水滂脸色一沉，说道：“北静王，进来。”
御书房的门，被一阵风推开，水溶闯了进来，见黛玉站在边上，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叩头道：“皇上。”
水滂脸色沉了下来的，说道：“北静王，你可知道御书房的规矩……”
水溶见黛玉无事，心中早已欢喜不尽，见皇帝面色沉下来，才知道自己这个错犯大了。但是心中却也不甚以为意，当下跪下道：“臣弟无状，皇上治罪。”
水滂冷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自己无状？”
水溶道：“皇上治罪。”
水滂冷声道：“御书房本就是谈政事的地方。外戚王爷，随意进入，当削除王爵，发配地方……你可服了？”
水溶万万没有想到水滂居然当真说出如此严厉的处罚来。说实话，天朝规矩之中，确实有这样一条。御书房，外戚与后宫，是禁止进入的，而宗室进入，也要经过皇帝的批准。不过，此前水溶也进来好多次，似乎皇兄都没有当这是一回事啊？
但是硬顶是不行的。当下硬着头皮说道：“臣弟心服口服。”
黛玉悄悄看着水滂脸色，隐约有些明白。估计与自己有关。皇帝是要发威了，主要目的是发给自己这个外臣看的。知道水溶是为了自己，心中不觉感动。想了想，跪下道：“皇上有一件事情说错了。”
水滂道：“朕哪件事说错了？”知道黛玉是要给水溶求情，但是他心中对黛玉实在是满意之极，也容许黛玉放肆。
黛玉道：“学生方才听见，皇上说：‘北静王，进来’。也就是说，皇上已经下了圣旨让北静王进来，所以，北静王并没有犯了不告而入的罪。”
水滂面色一沉，说道：“朕并没有吩咐他进来，他却在外面喧哗，这不是错？”
黛玉道：“这自然是错。不过，有侍卫拦着，北静王犯错并未成功。所以，皇上如果据此定下北静王的罪，那就是错了。”
水溶鹰隼一样的目光盯在黛玉面上，好片刻才说道：“林黛，朕是欣赏你。然而你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书生而已……应当摆正自己的位置。”
黛玉想不到皇帝居然说出这等话来！知道自己是触怒皇帝了。皇帝是因为嫉妒自己与水溶的关系才对水溶冷脸，自己却为水溶求情，不是火上加油？但是箭在弦上，已经不能收回，片刻之后才硬着头皮道：“皇上既然定下律法，就当依律法而行，先令北静王进来，又说北静王犯了不告而入之错……天下焉有是理？学生蒙皇上知遇之恩，皇上行事有偏差，自然要提出来，否则就是对不起皇上。”
“你……倒能说出一番道理来。”水滂淡淡的说道，听不出喜怒。片刻之后对黛玉道：“你下去罢。明日去国子监。朕原先许了你一幢房子，朕也不收回，叶扫尘，你去看看，西门外那所宅宅子房契还在不在？现在就带林公子去看看罢！”
黛玉无奈退下，临走，忍不住想要看水溶一眼，却强自忍住。
水溶将眼睛集中在地上，也忍住不看黛玉。
两人明白，过去那种相知共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
毛臻笑眯眯的将棋子落下，眼睛看着自己亲自选中的探花郎：“探花郎啊，这四角都本官占了，你这局棋，却该如何走？”
李琰眼睛看着面前的棋盘，笑眯眯的将手中的棋子随意落下：“其实，走哪里不是走？走哪里不是一样？”
毛臻也随手放下一枚棋子：“这话什么意思？”
李琰又顺手放下一枚棋子，根本不看地方，“学生的意思是说，这局棋本来就是相爷在下的。学生不过是配合一下相爷而已……随便下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嗯，这颗子，相爷是否希望学生下在这里？”
毛臻眯起眼睛，看着李琰，片刻之后才道：“你既然知道是老夫在下棋，为何却这样急急忙忙赶着落子？”
李琰笑了一笑，说道：“相爷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关心则乱？”
毛臻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林黛与你有旧，老夫深知。只是想不到你却如此关心他。”
李琰道：“宵小算计，定然不至于惊动宫里。只是相爷不知道，皇上的希望，只怕要落空了。于是着急，相爷见笑。”
毛臻道：“天下挤破了脑袋要做官的人，如过江之鲫，不知多少。这个林黛，心中有天下之计，却不肯做官？莫不成还要学做什么山中宰相不成？”
“山中宰相”乃是南朝的陶弘景，拼死拼活就是不肯做官，一定要隐居去。可是皇帝却不放过他，国家有大事，就派人送信去询问，每个月都要通上好几封信，可怜跑断了信使的两条腿。
李琰苦笑了一下，说道：“或者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罢。反正他不愿意做官，这一点，学生是肯定的。”
毛臻笑了一笑，说道：“不愿意做官也罢。老夫还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李琰急问道：“什么位置？”
毛臻笑了起来，说道：“发榜游街也有几日了，你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你也不曾着急询问一声。可是今天问起林黛的位置来，却是急切无比。”
李琰苦笑道：“学生的位置，任凭相爷安排。所以不问也罢。”
毛臻摇头，道：“按照惯例，前三甲是要留在翰林院的。”
李琰忍不住摇摇头，片刻之后才说道：“学生倒是宁愿去地方的，也好给国家做点事情。”又问道：“相爷给林黛安排了什么位置？”
毛臻笑道：“你以为，呆在翰林院就是只有发霉的份么？翰林院有翰林院的好处……虽然只是汇聚了一群只会空谈的书生，但是经手见到的，都是天下大事。要培养眼界与胸襟，自然是翰林院最好。”看着李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笑道：“老夫给林黛安排的位置，是国子监直讲。不算官职的，那林黛，总没有拒绝的道理罢？”
李琰这一喜非同小可。要知道，这个位置，寻常人也看不上。虽然不甚紧要，但是，国子监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可以当官的。也就是说，林黛假如好好利用这个位置，那么，将来身边就有一群臂助！
只是——想到了另外一个关键，李琰小心翼翼的问：“相爷，假如林黛日后犯错，学生是否可以用自己的官职，来求相爷保她一命？”
毛臻笑了起来，说道：“那林黛虽然胆大包天却又难得小心谨慎。现在又有皇上太后太皇太后宠爱着，你还为他担心什么？”凝视着李琰，突然说道：“北静王现在陷身于断袖传言之中，你不要重蹈覆辙。”
言辞竟然非常恳切。
李琰正端起茶杯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随即，忍不住苦笑。
……
黛玉跟着叶扫尘去看了房子。实在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大方，在自己触怒他的情况下居然还给了这样一幢三进屋子，虽然及不上姑苏林家的十分之一，但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样的房子，价值已是不菲。何况还奉送了一堆仆役丫鬟？眼睛看着房子，但是心中却记挂着水溶，也高兴不起来。
依照着皇帝的意思，当日黛玉就回了北静王府，将行李什么的，都收拾了出来。好在黛玉本来就没有什么行李，紫鹃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正收拾着，馨馨回来了，见了黛玉，也没有二话。
黛玉一边慢慢收拾行李，眼睛却不停往外张望。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见水溶回府。一见水溶脸色，黛玉就明白了什么，片刻才问道：“皇上不怪罪罢？”
水溶笑了一笑，说道：“皇上不曾怪罪。不过是说了一些闲话，将孤的二等王变成三等王如此罢了，还要本王出去一趟。”
黛玉一怔，说道：“出去一趟？”
水溶笑道：“黄河连年泛滥，今年山东又水灾了。皇上正要派个人去看看，正好我犯了错，就顺手将孤扔出去了。不过你放心，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罢了。”
黛玉面色沉了一沉，说道：“山东水灾？皇上决定派王爷去赈灾？”
水溶轻松的笑道：“正是如此。”
黛玉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爷，什么时候出发？”
水溶道：“灾情如火，就定在明天。”
黛玉怔了片刻，突然说道：“王爷，不对。”
水溶道：“如何不对？”
黛玉道：“灾情如火。但是早上我去觐见皇上的时候，皇上还在自得其乐的做算术！”
水溶失笑道：“原来如此。灾情想必不是很严重，不过是找个理由将我早些赶出去罢了……皇兄偏爱算术，这是每日下朝之后的功课……”
黛玉将手中的茶盅放下，片刻之后才说道：“是我累了你。”
水溶笑道：“如何是你累了我？是孤自找的。等几个月过去，一切都好了。”
黛玉苦笑道：“是我累了你……皇上的意思，我知道，你也知道……皇上，是想要将我们隔离开来了。”
水溶苦笑：“你不要将事情说得如此明白好不好？”伸手过去，摁在黛玉的手上——突然又觉得，这样行为很不妥当，急忙又收回，一瞬之间，脸已经涨得通红，说道：“其实皇上是对的。我们是该分开了……长此下去，对你不好，对孤……也不好。孤……”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黛玉心中略略浮起一丝失望。是的，水溶与自己，也算是知己了。但是这种知己之情，与皇帝威严比较起来，还是不值一提——水溶，决定顺从皇命，将自己放弃了么？
可怜的黛玉，她不知道，她是误会了。水溶是害怕——害怕自己对林黛产生非分之想，才决定自我放逐！
水溶见到了黛玉脸上的失望之色，心中……忍不住也有些心酸，又忍不住浮起一丝……极其绮丽的遐想。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遐想的不应该，急忙道：“你得到皇上的爱重，孤也非常高兴……接下来，你总有一段时间忙了，孤也要出去一趟，刚好……”
黛玉再次悠悠叹息了一声，继续问道：“王爷，明天什么时辰出发？”
水溶道：“辰时。怎么了？”
黛玉道：“太急了……王爷，水灾之后当防大疫，有些东西，得先做好准备……”当下援笔，一边想一边写，道：“王爷，这些药物得带上，黄连不能少买，嗯，最好石灰也要买上一些，到了地方之后，要注意尸体填埋，现在正是夏季，千万不能任其腐烂……赈灾的钱粮一定要落在实处，查账一定要仔细……”
水溶道：“别的好说，但是赈灾的账目，还真是一个难题。”
黛玉道：“王爷府上，可以调出多少账房？”
水溶道：“有四个……赈灾账目，朝廷会专门派小吏来协助。但是，总是一个难题。”
黛玉道：“王爷，能否将那四个账房给叫来？”
水溶道：“你要做什么？”
黛玉道：“我要用一个晚上的功夫，教给他们一种新的记账方法……虽然不能完全阻止贪污，但是希望有点用处！”
水溶喜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能耐！”
黛玉叹息道：“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皮毛，一个晚上，能有多少用处，还不知道。”
水溶情不自禁握住了黛玉的手，低低说道：“你有这份心，孤……就是死在赈灾路上，也心满意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