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整理的书房蒙上一层薄灰。
年迈的魔王走到书桌前,推开桌面上散乱成堆的文书典籍,整理出一小块空闲。
指头拭过桌面,擦出半团月牙形的灰堆包裹指侧。
魔王皱着眉,从文书堆里随意扯出一沓泛黄的文稿,几张整齐铺在桌面空处,几张铺在椅面上,又裹紧了王袍,把拖地的下摆往上卷了卷。
椅子在他屁股接触椅面的瞬间就响了,纸皱的声音很硬,椅摇的声音很酸。
他摊开记事本,掏出半截碳棒。
握住碳棒的手有些紧,捏掉点点碳渣洒在铺垫纸上。
对着空白的书页,魔王思考了半天,终于落下那只有些颤抖的手:
安奈丝
才写下第一个字,他就不满意了。神情严肃地摇摇头,碳棒一拉,将之前写的东西划掉。认真地埋下头,再次落笔:
亲爱的安奈丝
又猛抬头,丢掉碳棒,叉着手,锁着眉,盯着纸。像个疯子:一会摇摇头,一会点点头。
片刻后,板结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食指一晃,鹅毛笔和盛墨汁的铜瓶从书橱上悠悠飘到面前。
掀盖,墨汁不出意外的凝固成团。魔王轻轻一敲瓶身,看上去石块般坚固的墨团先是微微颤抖,慢慢软下来,表面裂出几道缝隙,黑色的汁液从中溢出,很快化成墨汤。
魔王神情凛然,吸饱墨水的笔尖重重戳到纸面上:
亲爱的安奈丝:
你还好吗?
这样的问候是不是很虚伪?如果真的关心你,早应该行动起来,去寻找你的踪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纸上涂涂抹抹。
我试过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打探你的消息:沙漠、丛林、沼泽、洞穴、草原、大海......
世界上已知的部分被翻遍了,还是没有得到关于你的那怕一点点消息。
这帮愚蠢的蜥蜴人。
我也想亲自去找你,可人类把我拦住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将我视为最大的威胁。无尽的讨伐从我苏醒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断过。剑士、射手、骑士、法师、巫师甚至还有普通的士兵!一个一个带着无尽的狂怒,冲到我面前。那种对于斩下这颗头颅的病态狂热,全部写在了眼神里。
原本这样的疯狂进攻也不可能阻挡我启程,可疯狂的法师们竟然用自爆这种毫无道理的方式筑起了一道我无法逾越的屏障。
如果放在以前,再强大的屏障也阻挡不了我。还记得那次我带你穿过玛里弗兰的大结界吗?那时你输掉了我们的赌约,气鼓鼓地说总会出现一道我无法穿越的结界。
现在,世界上真的有了这样一道屏障。尽管它比起玛里弗兰的大结界,就像一个小巧的玩具。
是我老了。
安奈丝,我被这个小巧的玩具困住了。
现在想来,是否从一开始我就该屈服于人类?这样做能否让我早一点见到你?
抱歉,我没有控制住自己。
抱歉。
魔王提起笔,皱着眉,把之前写好的字阅读了一遍,不太满意地自语:“净是些糟老头子的抱怨......”
他又仔细把前文审视了一遍,删掉了最后两行,继续认真书写:
让我给你说说我醒来之后的故事吧。
最开始,我一苏醒,就有强大的黑暗生物感应到了。一天还没过,这帮家伙就已经找到了我。他们拥挤着把我团团围住,然后像跪拜神明一样,匍伏在我脚下,请求我像以前那样做他们的王。
我当然答应了——为了我们“最美好的世界”!
很快,我领着他们攻下了附近的小镇,然后是周围的几个郡,最后抢下了这座城堡(我取名为‘魔王堡’,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太蠢了?)。
消息传得很快,越来越多的怪物离开阴暗的地窖,加入到我们的军队中。那段时间魔王堡强大到几乎可以和新世界相提并论了。
人类集结的速度一点不亚于我们,第一波讨伐团很快就来了。最开始是一帮自发前来的新手冒险者,这时我还能善待他们,只是缴了他们的械,再驱赶走。慢慢地,各种领主、大领主带着装备精良的士兵也来了。到这个时候我自然不能再手软(请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责怪,我已经尽力了!)。丢盔弃甲的领主们最后引来的是整个人类世界的联军。
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只需要击溃他们,那就离我们“最美好的世界”不远了!
在这里我必须说:隔了一百多年,怪物们已经被人类蹂躏成软骨头了。一听到联军中那些稀奇古怪的称号就被吓得半死,纷纷倒戈投降。
你自己看看:“钢铁战神”、“彩虹骑士”、“雷电狂法”、“终极射手”......
这都是些什么,写下这种称号都会让我感到不适!
想想在我的时代,好像只有马戏团里的小丑才会有这样的称号吧?
偏偏是这些称号唬住了我手下的战士们,在人类在围城之前,这帮不可靠的手下早已把我抛弃。等到屏障建起的时候,这座城堡只剩下我一个了。
魔王堡终究不是新世界。
所以这一年,我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编故事给自己听,有时会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下棋,一个人闲逛,一个人探索这座城堡。
如果你觉得这种生活太枯燥,那就大错特错了!
相反,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有趣了!各种他人在场时不能做的事,只有你一个人在的时候便可以随意放肆:我曾在雨夜赤身裸体站在最高的塔楼上任雨水冲刷身体,舒爽极了!还试过用翻跟斗来代替行走,把城堡上上下下滚了个遍,不过我可不推荐你这样做,因为这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处在眩晕中;平日里我可以随意高歌,不论时间地点,唱得再难听也不再会有人阻止;最有趣的是你可以把任何地方当作卧室,任何时间,想躺就躺!对于你这样懒散的人,听上去应该很棒是吧?到目前为止除了厕所,这个城堡的每一个地方——大堂、议事厅、厨房、游廊、通道、塔楼、屋顶、图书馆(城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你一定会喜欢的!)、马厩、城墙、地牢、每一个房间(包括女眷的房间,房间里总会有股淡淡的香味)我都躺过。
我这样说,你会不会很羡慕?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完美的:每当我想说话的时候,只能对着水中倒影开口,假装自己是自己的听众。
真像个疯子!
我最终没有疯掉,感谢这具衰老的身体。
法师们筑起的屏障让我无法离开城堡,并不阻碍有人进入。最开始屏障立起的时候,无数人类战士喊叫着穿过了屏障,我想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凶猛的像野兽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杀死我。
你还记得有一年夏收节我带你爬到天顶树上看星星吗?那时的夜空群星闪耀,密密麻麻的星星让你看傻了眼。你怎么说的:“黑沙滩上的白沙子!”
当时那些冲进城堡的人类战士们差不多就这么密。
结果,他们成了红色沙滩上肉色沙子(请再次理解我,对于一个被吓坏了的老人,你不能要求太多!),场面连我也感到恶心。直到今天,有时还会梦到那种场景,让我不能安眠。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这样的事对谁都不好。),我不得已地竖起了一道新的屏障,防止有人随便进入这座城堡。
这道新屏障最开始确实让我安宁了几天,可慢慢地人类发现了它的漏洞——因为力量的衰减,我无法将所有人都拒绝掉,有些能力出众的人类,依然可以进入这座城堡。
你能想象上厕所的时候被人用剑指着吗?你能想象正在洗澡的时候被火球砸到脸上吗?
你看到这段的时候应该会笑吧?
不要笑。
那段时间我实实在在经历了很多这样的事。
这些随意闯入的高阶战士们,除了让我感到尴尬、不适、愤怒、无趣外,依然无法伤我分毫。可为了避免在私人生活时被他们撞见,我只能不唱歌,不翻跟头,不随地乱躺,上厕所和洗澡都计数,每天就坐在王座上等着他们儿戏般的讨伐(强调一下:坐在王座上不是痴迷权利,而是那个房间最容易被找到。)。
有趣的事,一件都做不成了。
你知道的,我当然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有一天,某个雨天,我看着雨点滴落水塘时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何必再对着水中倒影装疯呢?每天都有听众送上门啊!为什么不对他们说话呢?
一个绝妙的点子往往会吸引来其他的奇思妙想,我很快又想到:为什么只是让他们做听众呢?没有人打扫卫生,没有人做饭,没有人修补城墙,没有人照料花园,没有人管理图书......城堡这么大,没有人做的事太多了,每天都有劳动力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我怎么能浪费?
我给这个计划取了个名字:从骑士到奴仆。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笑话我。
没错,名字这就是你“从怪物到公民”抄来的,但是你也要知道,两个计划本质上完全不相同。
在经历了几次失误后(你一定要理解,我那段时间毁灭一个人类几乎成了和呼吸、眨眼类似的动作。),终于捕获到了第一个奴仆——一个女骑士。
安奈丝,安奈丝,安奈丝。
你能相信吗:那个骑士,她转头看着我,脸几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你的恶作剧。
若果不是她亚麻色的头发和天真的眼神,我几乎都要抱上去了!
我回过神,收起胆怯,故作镇定,一步一步靠近,生怕把她吓跑了(其实也跑不掉)。
一定要留住她。
可这个糟老头子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交流了,现在只能通过不停地自说自话和讲荤段子来缓解心里的紧张。还好这个骑士——这个和你有着几乎一样面孔的女孩,她够勇敢,没有被我的错乱吓到,留了下来!
世界再次亮了......
魔王脸上笑容满溢,翻过一页准备继续写,这时——
“魔王大人!”厨师长的大脸凑到他眼前:“用餐时间。”
魔王慌忙用宽大的袍子盖住桌面,愤怒地斥责:“不知道敲门吗!”
“我敲了......”
“不知道多敲几次吗!”
“我数着的,一共敲了两百下你都没有回应我才进来了。”
魔王半个身子盖在桌上,挥着手驱赶着厨师长:“走,走,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等到厨师长不明所以地离开了房间,并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后,魔王才直起身,露出藏着的记事本。看到被墨迹弄花的书页,他心痛地吹吹又抚抚,却怎么也弄不干净,无可奈何之下合上书页。
食指一摇,手中的记事本瞬间消失。
同一时间,图书馆的第三层,最靠内侧的一个书柜的顶端,凭空多出了一本书脊无字的的书,静静地挤在一堆积着厚灰的大部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