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州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体而言,也算得上是江南一个富庶的小县,也常有小型商队来往。
不知是从哪儿传出的流言,像瘟疫似的,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庄周县。
之前还在沸腾的章家老女许配人家已经沉寂了,新起的流言蜚语却更加隐秘晦涩,我知晓的时候,好像庄州县已人尽皆知。
“查!”娘亲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在桌上,气的胸口不住起伏,嘴唇直哆嗦,“到底是哪个管不住舌头的在外造谣,给我狠狠查!”
“是!”流苏匆匆退了出去。
娘亲抓着我的手,力道很重,似乎在压抑忍耐什么,我静静地坐在一旁,洒在桌上的茶水沿着桌面微微倾斜,聚集着往下滑落,一滴,一滴,掉在地面上。
丫鬟都噤了声立在一旁,不敢上前收拾。
过了好一会,娘亲叹了口气,松开手,怜惜地搂过我,“我可怜的儿……”安慰性的轻拍我的后背,“别担心,有娘亲在。”
我像个漂亮的木偶依偎在娘亲的怀里,被袖子遮住的手腕传了丝丝的疼痛,看不见也能知道青紫了一圈。娘亲她……很久没有这般失态了。
我被珠云附身?
怎么可能。
我想着。
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
娘亲焦头烂额的忙着堵流言,找源头,没想到郑夫人突然上门了。
郑夫人是郑秀才的母亲。她穿着像是新做的绸缎衣裳,身体略有些发福,喘着粗气从牛车上下来,掏出汗巾擦了擦汗。
“亲家母怎么来了,”娘亲迎上去陪着笑,“也不事先派人通知一下,我也能好生招待招待。”语气里有些责怪郑夫人不告而来。
“哼,”郑夫人轻转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尖着嗓子说,“客套的话就不说了,我这次来,是想见见我未过门媳妇的。”
说完斜睨了一下娘亲,“不会不让见吧?”
“瞧您说的,怎么会不让见呢,”娘亲强笑着,对流苏使了个颜色,“去,将烟儿叫过来。”
娘亲转过头,笑容盈盈,“大老远的赶来也不容易,亲家母先进屋稍坐片刻,喝口茶润润肺。”
“就算是桐阳县也没有章家这样的手笔,”郑夫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章府,阴阳怪气的说着,“喝个茶还得分什么毛尖碧螺,不都是茶叶儿,这么讲究作甚。”
娘亲眉梢抖了抖,脸上依旧笑着,没有说话,轻挽着郑夫人,进了厅堂。
郑家耕读传世,虽有些读书名气,但农耕之事大多托与家里的妇人,皆非男子劳作,郑家儿只专注读书考举就可,颇有些让人不齿,隔着县也有所听闻。也因为这样,郑家娶的大多是农家粗鄙妇人。
郑夫人直着腰杆,略有些不适地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佯装喝茶,眼睛偷偷打量着屋内摆饰,眼神里流露贪婪和算计。
娘亲放下茶盏,“亲家母这次来有何要事不妨说说。”
“也没什么,就是来未过门的媳妇。”郑夫人装模作样地放下茶盏。
“您不是见过吗,这都要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说呢,”娘亲笑容盈盈,“这多见外啊。”
郑夫人放弃和娘亲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章家小姐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话音未落娘亲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将郑夫人吓了一跳,“简直胡说八道!我家烟儿好好的怎么会被鬼怪附身。”
郑夫人缓过来冷笑道,“都传到桐阳县了,我不赶紧来看看,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进的我郑家的门呢!”
娘亲眼神一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家母莫非也像外头那起子无知小人一样,相信这谣言?”
“我、我……”郑夫人被噎的说不出话,既不肯承认自己无知,又不愿意让娘亲拿捏住,于是破罐破摔,“我不管,反正我今儿就要见见这章家的小姐!”
娘亲恢复微笑,“怎么会不让亲家母见呢,只是这事儿得捋一捋,这种子无须有的事情还是不要多说,我章家大小姐雪中梅般高洁的清誉,可不能白白被人玷污。”
“哼,无风不起浪,不然怎么传遍了庄州县,”郑夫人小声哼哼唧唧,“只怕是大人做的恶事报应在孩子身上呢。”
娘亲脸上的笑容不可注意的稍稍一顿,“郑夫人这说的,我可就不明白了。”
郑夫人一脸洋洋得意,“府上的姑娘我上回看过了,虽然年纪大了些,也的确长得很标致,就是不像章夫人呢。”
“……”
“倒是像府里死掉的一个姨娘呢,”郑夫人又加上一记重弹,“听说一尸两命呢,啧啧,这怨气得有多大。”
娘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郑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恐怕不单单是来见见烟儿吧,您似乎也没有要退婚的打算呢。”
“怎么会退婚呢,我郑家可做不出这等事,”郑夫人的狐狸尾巴迫不及待露了出来,装作一心好学的样子,取出嫁妆单子,“就是对这个还有些疑问……”
“……”
最后,娘亲在单子上添了二十亩良田,外加一个铺子。
我进来的时候,郑夫人满面笑容难掩,娘亲脸上的笑却有些撑不住。
郑夫人拉过我,手心粗粝的茧子摩挲着我的手,她仔细地审视我,见我神色如往常,并没什么印堂发黑眼神呆滞之相,松了口气,“这孩子好像比以前更加好看呢。”
随即又嫌弃地上下扫视我,“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好生养!要不是我儿非你不娶,哪还有你嫁进来的份。”
“……”
郑夫人瞧了瞧天色,心满意足的起身准备离开,娘亲让我出去送送。
待我回来时,娘亲已换了身衣裳,用袖子半捂着鼻,厌恶地看着丫鬟手中抱着的衣裳,“拿下去烧了,一股牲口的味道,难闻。”
……
娘亲本是中意郑秀才的,长相周正眼神明亮,在现有提亲的人中也算拔了尖儿,一个人跑到庄州县来章家提亲,也算有胆识,更重要的是不嫌弃我年纪大。没想到定了亲之后,郑夫人出乎意料的难缠。
可惜,婚约已不能更改。
爹爹说高娶低嫁,乃是常事。郑秀才文章虽老成保守,也是自有一番气度,中举是早晚的事。何况到了郑秀才这一辈,主动要求承担农耕之事,桐阳县的风评已改了不少,也承诺过不会让我事农耕的。
至于婆媳之间的摩擦,都是小事。
都是小事。
回到厢房,我静静的看着摊在架子上的嫁衣,红得艳丽无比,像是要燃烧起来,又像鲜血一样刺目。我拿起绣筐里的裁衣剪,长长的刀刃反射冰冷的光芒,映着面无表情的脸。像这样,“咔嚓”一下,我对着空气剪了一下。一刀下去,就能裂帛。
干净利落,不会冒出线头。
剪子在手里握紧,松开,握紧,又松开。
父母之命。
握紧。
媒妁之约。
松开。
「我对小姐……一见倾心……」
握紧。
「……非小姐不娶」
松开。
「凭着烟儿这副容貌,就算是选秀……也是能拔头筹的。」
握紧。
「喜欢一个人,还要有年龄之分吗?」
松开。
「全凭爹娘做主。」
握紧。
「……最重要的是好生养」
松开。
「等我。」
握紧。
最后还是没有划下去。
“珠云。”
我轻声的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倦了。”
“你会怎么做?”我问。
……
空气里什么回应也没有。
剪刀上传来轻微的铁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