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一辆低轮马车,由两匹强健的英国马拉着,停在了基督山的门前。车门的嵌板上绘着一套戎装男爵图,一个人从车门里露出头来,吩咐他的马夫去问一下看门人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这儿,有没有在家。这个人虽然明显地年纪已经超过五十岁,却想使人觉得他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马夫上前敲敲门房的窗子,问道:“基督山伯爵是在这儿住?”
“大人是住在这儿,”门房回答说。然后他向昂利示意一下,昂利向他摆了摆手,于是他又说道,“但是?”“怎么了”?马夫问道。
“大人今天不接待客人。”
“那么收下我主人的这张名片吧。是泰戈朗尔男爵阁下!记得把这张名片交给伯爵,并请转达伯爵,我家主人本来要去众议院,这是故意绕远过来的。”
“我无法为你的主人直接转达,”门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贴身仆人代为转达。”马夫回到马车那儿。“门房怎么说?”泰戈朗尔问道,马夫出师不利,心里有些不高兴,就把他和那门房交谈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说道,“那么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亲王了,他一定是个大人物,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谁都无法与他直接接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收到了一张他的由我支付的贷款通知,所以我必须来跑这一趟,问问他什么时候要钱用。”
于是,泰戈朗尔使劲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种传遍全街的高声向他的车夫喊道:“到众议院!”
此时,基督山已经看到了男爵,他一听到伯爵来访,就从他楼上的百叶窗里,用一副制造精细的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其观察之细密并不亚于泰戈朗尔对他房屋的观察,花园和仆人的制服的观察。“那家伙看起来真的很丑。”
伯爵一边把望远镜装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一边略带生气地说道。“叫菲奥多乔来!”伯爵说道。
菲奥多乔几乎马上就出现在门口。“大人,您叫我?”他问道。
“是的,”伯爵答道。“你应该看到刚才停在门口的那两匹马了吧?”
“是的,大人,我觉得它们十分漂亮。”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基督山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要你给我买巴黎最上等的马,可是巴黎还有两匹马像我的马一样棒,而那两匹马却并不属于我?”
等伯爵要出门时,看到那两匹早晨还在泰戈朗尔的车子上见过,使他艳羡不已的马现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车子上。当他在近处观察它们的时候,他说道,“它们的确长得非常俊美,你做得很好,尽管已经迟了一点。”
“是的,大人,我为了买到它们可下了大力气了,这可是一笔小数目。”
“你花的那笔钱有没有使它的变丑?”伯爵用一种玩笑的口吻问道。
“没有,只要您满意,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伯爵赞许地微笑了一下,跨下台阶,跳进了马车里,于是,马车就由那两匹耗贵不菲的骏马拉着,以不可置信的速度急驶起来,一直奔到银行家的府邸门前才停住。泰戈朗尔此时正在同铁路委员开会。当仆人进来通报客人姓名的时候,会议已接近尾声。伯爵听到泰戈朗尔进来的声音就面向门口。泰戈朗尔略微一示意,就指着一只圈椅请伯爵就坐,圈椅上配着白缎绣金的椅套。伯爵坐了下来。
“久仰大名,我想,您就是基督山先生吧?很荣幸见到您?”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泰戈朗尔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头衔一个不落地背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里句句带刺,泰戈朗尔当然十分明白。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以免失态。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对他的客人说道:“我相信,您一定不会介意我刚才没有称呼您的封号,但您是明白人,我们现在的政府代表着所有民众的意思,而我本人又是民众利益的一个代表。”
“是这样啊,”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尽管拥有男爵的头衔,而在称呼别人的时候,却不使用他们的封号。”
“老实说,”泰戈朗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说道,“我并不看重虚名头衔,当然,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了荣誉爵士,因为我为政府做了些许贡献,但是——”
“您在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斐叶特这两位先生的榜样,放弃对您的册封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这两位崇高的先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哦,”泰戈朗尔面带尴尬地答道,“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已完全抛弃了我尊贵的称号。譬如说,对仆人,我认为”
“没错,对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您的宪政民主党员,您是公民。这种事情在一个君主立宪政府执政时是十分常见的。我完全理解。”
泰戈朗尔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这个问题的争论上他显然无法战胜基督山,于是他赶紧转变话题,来谈他比较拿手的题目。
“伯爵阁下,”他欠了欠身说道,“我收到了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张通知书。”
“我非常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男爵阁下,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像您的仆人一样地来称呼您,我不应该这么做,是从那些虽然不再封赠爵位却还能找得到男爵的国家里学来的。至于那张通知书,我很高兴您已经收到了,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因为自我介绍总是十分麻烦。那么说,您已经看到通知了?”
“是的,”泰戈朗尔说道,“但我承认我没有完全理解。”
“有这种事?”
“为此,我曾特意造访贵府,想向您询问一些细节问题。”
“现在请说吧,阁下,我来了通知,而且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哦,”泰戈朗尔说道,“那封通知信,我相信就在我身上。”
说到这里,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内口袋,“没错,在这儿!嗯,这封信给基督山伯爵阁下在我们的银行里无限贷款。”
“请问,如此简单明了的语言还有什么地方你不明白呢,男爵阁下?”
“其他的还好,阁下,只是这无限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难道是用外语写的?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个英德混血儿。”
“噢,这封信的文字是毫无疑义的,但说到它的可靠性,就有点值得怀疑了。”
“你的意思是,”伯爵假装非常惊讶地说道,“难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已被人认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债务的银行了吗?见鬼,这真可恶,因为我在那儿存了一大笔钱。”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最值得信赖的银行,”泰戈朗尔带着一个几乎是嘲笑的微笑答道,“我并不是说他们不可相信或无法履行债务,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从财务的角度上说太不确切了。”
“您的意思是说它没有一个具体限额,是不是?”基督山说道。
“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想说的意思,”泰戈朗尔说道,“喏,凡是空泛的东西也就是不可完全相信的东西,而先哲说凡是不能完全确定的都是危险的!”
“就是说。”基督山接着说道“尽管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可能是主动犯傻,而泰戈朗尔男爵阁下是决不会盲从。”
“您这是什么意思,伯爵阁下?”
“这很明显,就是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业务是无限的,而泰戈朗尔先生的却是有限的,就是这样,他的确像他刚才所引证的那位先哲一样精明。”
“阁下!”那银行家轻蔑地挺直了身子答道,“还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的能力呢。”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说道,“看来我是第一个了。”
“凭什么权利?”
“凭您刚才的举动,您的要求看来已表露出您正在犹豫呢。”
泰戈朗尔又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败在这个人手上,而且这一次是败在他自己所熟悉擅长的领域。
“噢,阁下!现在,假如您没有异议的话,我向您引见一下泰戈朗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这样冒失,伯爵阁下,但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我们理应盛情招待。”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同意对方的提议,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摇了摇铃铛,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出现在门口。
“男爵夫人出门了没有?”泰戈朗尔问道。
“夫人在家,男爵阁下。”那人回答说。
“没有客人吧?”
“不,男爵阁下,夫人正在会客。”
“您想现在过去吗?或许您不愿意见不熟悉的人?”
“不,”基督山带笑答道,“我不认为自己能决定这件事情。”
“夫人的客人是谁?是得波利先生吗?”泰戈朗尔和气地问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像是知道了这位银行家家庭生活的隐私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得波利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我虽还没有见过泰戈朗尔夫人,但鲁希罕·得波利先生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啊,这可太巧了!”泰戈朗尔说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蒙奥瑟弗先生家里。”
“噢!您认识子爵?”
“我们在罗马一同度狂欢节的。”
“是啊,是啊!”泰戈朗尔大声说道。“我记起来了。我听人谈起过他在废墟里遇到的一件曲折离奇的事,他碰到了强盗或是小偷之类的,后来又如有神助般地逃了出来!具体细节我给忘记了,但我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经常把那件事讲给我的太太和女儿听。”“男爵夫人有请二位,”那仆人这时说道,原来他已经去向他的女主人禀报过了。“请您原谅,”泰戈朗尔鞠了一躬说道,“我走在前面,请跟我来。”
“不用拘束,”基督山答道,“我跟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