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历1921年1月5日21:35
艾美利亚帝国诺查斯克省
兰希尔镇战地机场
安妮-安德森
安妮坐在机场医院内的一张病床上,手里捧着一碗已经凉了的稀粥,望着粥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发呆。
艾美利亚的轰炸机扫荡了奥古斯托利亚的前线防御工事后,陆军推进得很快。1月5日上午,一个作为先锋的艾美利亚步兵连已经抵达了埃尔文镇西郊。
就是在那里,一个艾美利亚士兵在一个炮弹坑里发现了忍受着饥饿、疲倦以及脱水,奄奄一息的安妮。医护兵给安妮挂上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溶液,并留了一些食物在她身边后,在弹坑旁立了一块牌子提示后续部队“这里有一个难民”,然后就随连队继续前进了。
后续部队抵达时,安妮已经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士兵向安妮指出了难民集中点的方向,并给了她更多的食物和水。然后,安妮独自一人走到了8公里外的兰希尔镇战地机场,花了8个小时。
“……总算安全了……”安妮喃喃道,满布倦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
有了食物和水,孩子应该不会有事。
“可是……尼克呢……”
在“温暖的家”里发生的那件事突然浮现在安妮脑海里。安妮感到胃部一阵抽搐,险些将胃中仅有的食物呕吐出来。
直到她逃出集中营,安妮都没能再见到尼克。当时没有炸弹落在男性牢房上,尼克应该不会有事。安妮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而她不知道,从“温暖的家”出来后的当晚,在所有人熟睡的时候,尼克朝天跪拜后撞墙自杀,向被自己的行为所玷污的造物主赎罪。
在安妮病床的不远处的手术室,“手术中”的指示灯突然熄灭了。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飞行服、下腹部包着一层绷带的人躺在担架上不省人事。
安妮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望去,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她早已见识过太多不幸,早已习惯噩运一个接一个的降临,可这次,安妮依然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坐在原地。
四个小时前。
“……噢,噢,天哪……坚持住,伙计……”
丹尼斯死死地握住操纵杆,试图控制住发动机冒着黑烟、蒙皮多处破损的战斗机。
保护轰炸机进行第二轮空袭的过程中,丹尼斯的机队遭遇了奥古斯托利亚的截击机群。他的座机的发动机被敌机击中,滑油散热器被打坏,蒙皮又多处破损,丹尼斯只能立即返航。
铺设着灰色水泥的机场跑道摇摇晃晃地飞快接近。丹尼斯根本没法让空速降下来,气动外形已经严重受损的机翼已是岌岌可危,升阻比严重下降。
下一刻,丹尼斯的“飞马”战斗机的起落架重重地拍在了跑道上,巨大的冲力当即将起落架震断,机腹剧烈摩擦着地面,右边机翼碰到地面,当即断裂,飞了出去。飞机向前冲了三十多米才终于停下来。
丹尼斯被迫降时的剧烈冲击震得头晕目眩。足足花了半分钟,他才让自己清醒过来,解开安全带,挣扎着爬出机舱。
“……什么味道?”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但丹尼斯对这种味道很熟悉了,他没能注意到。
“离开飞机!离开飞机,丹尼斯!”地勤在跑道边大喊着。
“漏油了!你的飞机漏油了!”
“漏油”二字就像一针兴奋剂,使得丹尼斯终于恢复了一些判断力,他马上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朝着机场边跑去。
可他没跑几步,随着一声巨响,丹尼斯身后的战斗机被炸成了千百块碎片。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丹尼斯从背后推倒在地。
“咦,奇怪……”
“为什么……身体……没感觉了……?”
丹尼斯倒在地上,没有被震晕,当他看见鲜血正从自己的下腹部汩汩流出时,他大声惨叫了起来。
……
空历1921年1月6日17:25
艾美利亚帝国诺查斯克省
兰希尔镇战地机场军人病房
安妮-安德森
艾美利亚陆军航空兵第6护航中队
丹尼斯-麦克道威尔中尉
“医生……他醒来了吗?”
“醒来了,小姐。你可以去看望他了。”
这已经是安妮第13次来问值班医生关于丹尼斯的情况了。值班医生早就不耐烦了,但是看着安妮那忧心忡忡的表情,他怎么也发作不起来。
“谢谢您,谢谢……”
医生为安妮推开了病房的房门。安妮连声道谢,迅速钻进门,好像在怕要是晚了一点就再也没有机会看望丹尼斯了一样。
病房里的每张病床上都躺了一名受伤的军人。有些被严重烧伤,有些被截肢;有些面色苍白、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有些依然大声惨叫着,而没有医生和护士能够照顾他们。
丹尼斯躺在离走廊最远的一张病床上。他挂着吊瓶,身上满是血渍,下腹部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此时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丹尼斯。”
安妮轻声叫唤着丹尼斯的名字。幸好丹尼斯的面色还算红润,不然安妮恐怕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声音,丹尼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甚至连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都是件困难的事。不过安妮依然能从丹尼斯微睁的双眼中看到惊讶的情绪。
“你……收到我的明信片了……么……”
“……收到了。”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帅。”
丹尼斯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艰难。
“哦……能得到你这样的赞扬……我死也瞑目了……哈哈哈……”
安妮也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居然是这家伙。
和尼克一样,丹尼斯在高中时也是安妮的同班同学。出生在一个飞行世家的他继承了他的前辈们引以为傲的飞行天赋,但他没能继承到他父亲的聪明伶俐。相反,丹尼斯就是一个憨厚的大个子,脸上总是带着憨憨的笑容。他身上几乎所有的特征,都与尼克是相反的。尼克性格内向,丹尼斯性格外向;尼克书生气十足,丹尼斯一副粗人相;尼克口齿伶俐,丹尼斯不善言辞;尼克成绩优异,丹尼斯整天挂科……
丹尼斯一直憧憬着安妮。或许是他的憨厚性格的影响,在整个高中阶段,丹尼斯一直都未停下追求安妮的脚步。对于憨厚的丹尼斯,安妮并不讨厌,但是出生于音乐世家,从小接受艺术的熏陶的她,怎么也不可能接受与她性格有着天壤之别的丹尼斯。而丹尼斯似乎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只是一个劲地追求着安妮。
高中毕业的那天,丹尼斯接到了艾美利亚陆航的征兵通知。毕业典礼结束后几天,丹尼斯特意前往安妮的家,告诉了她自己即将进入艾美利亚陆航的事情,然后厚起脸皮,向她索要一张照片。安妮明白进入军队意味着什么,然后她把自己的毕业照交给了丹尼斯。
也许丹尼斯的性格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是如果一个男生不离不弃,持续追求一个女生3年时间,他不可能不会给她留下印象。正是如此,安妮才把她唯一的毕业照交给了丹尼斯。就算丹尼斯就此退出,依然不会影响安妮对丹尼斯的感谢之情,虽然安妮永远不可能将它表达出来。
后来,令安妮吃惊的是,就算两个人以后已经几乎不可能再见面,丹尼斯依然对她念念不忘。安妮每隔半个月就会收到丹尼斯写来的信,而丹尼斯的每封信安妮都会十分用心地写回信。尼克凭着他过人的才华博得了安妮的芳心,无人可以替代,但安妮也十分愿意与丹尼斯保持联系。
“……你和尼克的关系怎么样了?”突然,丹尼斯的问题打断了安妮的回忆。
安妮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穷小子,丹尼斯是不可能不会在仪表非凡、才华横溢的尼克面前感到自卑的。
“你……和他结婚了吗……?”
“……没。”
突然,丹尼斯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就算现在还没结婚,我也肯定没机会的吧……”
“……你的伤怎么样了?”
“哦……”丹尼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有一块破片……打进了我的盆腔……把……把我的生殖器……”
丹尼斯没能再说下去,“……所,所以我就说我肯定没机会的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行眼泪从丹尼斯的眼角流出,丹尼斯却依然笑着。
“嘿,安妮……你知道么,我,我可以回家了……”
“那些医生说我的伤好后……应该不会影响我飞行……但是……我肯定是做不了战斗机飞行员了……”
“所以……我可以回家……政府会给我安排一份工作……给我个开飞机的活儿……也许是去喷农药呢,哈哈……”
丹尼斯一直自顾自的说着。这个傻大个就是这样,这么多话,写的信每次都是洋洋洒洒两大页,只多不少。安妮想。
“温暖的家”里的一幕幕,突然又重现在安妮的脑海中。不过现在,安妮已经习惯了。
“……丹尼斯,”
“……怎么,安妮?”
“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谈一下……”
说这话时,安妮有些心虚。她摸了摸衣袋里的那本笔记本,祈祷着上天,祈祷丹尼斯能够接受。
……
我写就以下内容时,我已经身在兰希尔镇,而你已经两岁了。
在埃尔文镇的战地医院里,我告诉了你的父亲,丹尼斯-麦克道威尔,我所遭遇的一切。包括我被关进集中营,在那个可怕的审讯室里遇到的事情,还有我怀有身孕的事情。他知道了这一切后,我向他求婚。如果他能接受即将诞生的这个孩子不属于他,而他依然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这个孩子的话,我愿意嫁给他。我不想我的孩子自出生就没有父亲。我能相信他,相信他如果答应了,能把我腹中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当成他的亲生骨肉,抚养成人。
你的父亲答应了我,没有半点犹豫。他的伤痊愈后,我们在军队教堂举行了简短的婚礼,然后我们就来到了兰希尔镇,定居了下来。接下来的生活很美好,我也从一个热爱音乐的少女蜕变成了一位传统的家庭主妇。我发现作为后者,并不比前者要差,在有些地方甚至要更好,这就是平凡的美吧。
我与你的父亲商量过,我们一致认为在你长大后,你需要知道你的身世。你有知道你的身世的权利,就好像我们没有欺骗我们的孩子一辈子的权利一样。所以我联系了你的生父尼克的一位大学同学,他在艾美利亚邮政局工作。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他,请他在15年后,也就是你大概17岁的时候将这封信寄到我们家。万一我,和你的父亲,在你17岁之前都死去了,那么我们留下的文字,依然能让你知道你的身世。
这封信我希望你能看到,又希望你不能看到。希望你能看到的原因,自然是你有权利知道你的身世。而希望你不能看到,是因为就算现在,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每当我回想起我在那个该死的集中营里遭遇的事情,我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静。我能想像得到你在读到这封信时心里会有多痛苦,也能想像得到你在这种痛苦中会选择什么。我亲身经历过这一切,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三年,想到这些事我都依然久久不能平静,更何况年纪只有17岁的你。
我,和你的父亲,都绝对不想看见你将来需要走上战场。如果在你17岁时,我们有幸都还活着,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去抚平你心中的创伤,不让你因为痛苦而做一些极端的选择。但是,见识过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战争的我们,都知道每个人都可能,不管作为士兵还是作为平民,在战争中死亡。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就是我们两个在你17岁之前都死去了,这封信依然能够代替我们,让你知道你的身世。但是,仅凭这苍白的文字,恐怕依然不能抚慰你的内心。
如果那最坏的情况发生,孩子,我们知道对你而言会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能接受。你会很痛苦,因为你的诞生就是发生在痛苦中的。你会很愤怒,因为就是那些“人”,那些奥古斯托利亚人,带给你的双亲那么多痛苦,甚至杀死你的亲生父亲。我们知道你在知道这一切之后的痛苦中很可能会选择什么,我们想阻止你,我们知道战争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作为父母的我们怎么都不会希望你走上战场。可我们明白,我们做不到。哪怕是母亲留下的文字,在你得知你的身世之后,都会是极为苍白无力的,都不可能阻止得了你。
所以,如果你要愤怒,那就愤怒吧。我们很早就听说过艾美利亚的军事学院了。如果你被选中,就积蓄力量,将你的怒火发泄在那些人身上,为你的父母和亲生父亲,也为了你自己;如果你没被选中,那就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余生吧,千万要坚强,不要让痛苦控制你,不要去选择加入军队。战争的残酷,我们早已亲身体会过,我们真的,真的不想你需要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们死了,还是活着;无论你被选中,还是没被选中,在你接下来的生命中,你都一定不能忘记,要爱自己所爱的人。
你的父母
安妮-麦克道威尔
丹尼斯-麦克道威尔
空历1923年8月10日
……
空历1938年2月24日19:45
艾美利亚帝国阿克雷亚省威尔镇
麦克道威尔家
艾美利亚陆海军航空兵学院一年级(12)班
克拉德-麦克道威尔
诺尔菈-科特兰
克拉德早就看完了这封信,可是他依然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几张泛黄的信纸,好像要用目光把纸烧穿一样。
诺尔菈蹲在克拉德左边,把头靠在克拉德肩膀上,右手紧紧地抱住克拉德。除了给克拉德一点杯水车薪的安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过了很久,诺尔菈终于注意到,克拉德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似乎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够……”
“……克拉德?”
诺尔菈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克拉德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克拉德……?你要说什么……?要说就都说出来……别憋着……”
“够……”
“够了……”
“够了……!”
——————
够了……
这真的够了……
在6岁的我面前,杀死我的母亲,
在12岁的我面前,杀死我的父亲,
在我出生之前,杀死我的生父……
甚至于我的诞生,都是因为那些奥古斯托利亚“人”,
那些畜生对我母亲和生父的迫害……
……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
为什么那些畜生要这么做?!
难道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事么?!
我的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遭受那些王八蛋这样的迫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任由那些王八蛋夺走我的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
……我想不明白。
我也不想去想,
也不用去想。
……
反正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以眼还眼,而已。
……
“……克拉德……”
“你,你想开点……”
诺尔菈死死的搂住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克拉德的肩膀,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下。
她又看了看克拉德的眼睛。此时克拉德的眼神似乎失去了一切情感,剩下的只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看到克拉德那可怕的、死寂的眼神,诺尔菈突然从心底里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这恐惧让诺尔菈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她完全是哭着在说话了。
“……你,你千万……”
“别变得……不正常了……”
“坚强点……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