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道：“对，就是围魏救赵。反正这样打，是咱打人，要不然，是人打咱。我可不愿等着让人打上门来。想着能让过章邯的拳头，还能揍他的肚子，咱这心里就舒坦。你们怕这怕那的，老子不怕！怀 王，我刘邦愿领兵去打咸阳！不过有句话可要先说在前头：万一我运气好，真的打下咸阳了，那地方可就是我的地盘，你们谁也不许争，秦始皇那海大的王宫就归咱刘邦住！”
刘邦就那么随随便便站着，顺嘴这么乱七八糟一滑，又把堂上的气氛折了道弯来。
众人开始认真地七嘴八舌了。
范增也忘了他的孤傲，几步跑到刘邦身边，抓住刘邦的肩膀可着劲儿摇，嘴里不断声地说：“知我者沛公也！知我者沛公也！”刘邦起兵时占的第一个县城是他的家乡沛县，故被人尊称为沛公。
刘邦忙忙地挣脱范增的手，说：“你这老小子离我远点儿，我可不想再挨打。”又道：“要打你去打项羽那小子，他已经傻了，不怕你打。”
可不，项羽自会议开始以来，一直就那么傻站着，任谁说什么话，他也不皱一下眉头。
谁知刘邦一句话，惹动了范增的觉悟。范增其实在献计之前，想到会有人不同意，但他想项羽绝对会全力赞同，而只要有带兵的将领赞同，计即可售也。不想项羽会傻。
范增拔步冲到项羽面前，高抬起头。这倒不是为了显示骄傲，是因为他若是平视，只能看到项羽的乳房部位。
范增高抬头，对着项羽的脸发起雷霆大怒：“项将军，这里不是你犯傻的地方！看你身高一丈，腰阔八尺的，老夫以为你是条汉子，项梁将军不愁无人替他报仇。老夫原来眼花了！除了会发傻，你还会 别的吗！”
要说范增今天也是急不择言，平常他对项羽不这样。没人敢对项羽这样，包括项梁，他的叔父。就是刘邦那张骂遍天下浑不吝的脏嘴，遇了项羽也会变得礼貌，最多只敢背后来几句，过过嘴瘾。
果不其然，项羽一下被骂醒了，而且发怒了。他伸出两手抓住范增肩膀轻轻一提，以便两人眼睛对视。范增的双脚顿时离地，扭啊扭的在空中打晃。
项羽的眼睛精光暴射，闪烁着盯住范增，那神气全然是付吃人的样子。
项羽压着嗓子问范增：“你说什么？”
范增脸变白了，花白的头发胡子都在抖动。可范增也是一个士，士是讲究可杀而不可侮的。
范增咬着牙说：“如果你要报仇，为什么老夫提出派兵直取咸阳，你不应声？”
项羽听了此言，脸上顿时换了惊异之色，说：“派兵直取咸阳？我怎么不知道？那好啊。”说着一松手，范增“啪”一下就趴在地上了。
项羽完全看不见这些。他两个跨步走到怀王面前，双手抱拳，道：“怀王，我愿领兵去取咸阳。”
刚才都不同意，现在三个带兵的将领，倒有两个要去。怀王为难了。而且怀王心中雪亮，项羽以往从没把他这个怀王真当一回事。现在没了项梁管着，他更不敢直接去惹这头野豹子。所以一见项羽直接 对他说话，怀王心里就慌。心里一慌，他就瞎应付。
怀王说：“你怎么要去打咸阳？”
霎时就见项羽咆哮起来：“我怎么要去？我要亲手宰了那个狗日的胡亥还有章邯，替我叔父报仇！”
项羽的咆哮就像打雷，直震得堂上堂下嗡嗡乱响，连大梁上的灰尘都噗噗掉落下来。项羽还拿他的眼睛直视着怀王。人们都说项羽的眼睛是重瞳子，就是每只眼睛有两个瞳孔，看起东西来睛光闪烁，就 像照相机上的闪光灯启动般，那白光刷刷直掠，是个人都顶不住的。所以，怀王就顶不住了，他举起一只手挡在自己脸的前面，头也歪向一边，不看项羽。
满堂的议论声也突然间停止，人们都肃静了，就连刘邦也收敛了他的得意，自去躲在一边。
怀王过了很久才恢复常态，而且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何况项羽喊着要宰的是胡亥，并不是他怀王，他犯不着这么怕。
怀王镇定下来，想了想，就说：“项将军，此事刘邦将军要求在先。”这个回答很聪明。
项羽迟疑了一下，即道：“那，我就和刘邦将军一起去。”
怀王又为难了，一时找不出答言。这时陈婴上来慰解。
陈婴对项羽说：“项将军忠勇可嘉。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尚须仔细研讨，方可决定。将军稍安勿躁，定有大用将军的地方。”于是怀王立即宣布：会议暂停。
二
会后，怀王与陈婴急忙来进行仔细研讨。他们研讨的基本成果如下：
一，范增的计策可行。派一支部队西去中原，这是以攻为守，可改变义军被动挨打的大局；可收集项梁和陈胜的败军余部，壮大力量；若真能打进咸阳，那就不仅调换了敌我的正反角色，而且可使我楚 军占据号令天下的盟主地位；即使打不进去，也可调章邯西顾，减轻东方战线的压力。二，为保彭城楚政权的安全，只能派出一支部队做奇兵，还不应是最好的部队。三，现在的确是乘虚攻击咸阳的好 时机，而攻击咸阳也的确是打击秦朝的最好策略，应是当今急务，如果我楚军的奇兵无力打进咸阳，可号召各方诸侯去打，其策略是利益驱使：先取咸阳者，即为关中王。
在派遣哪支队伍做奇兵的问题上，这对君臣之间稍有分歧。其实楚军也没有很多队伍可供挑选。以前，项梁、项羽、刘邦各领一军，项梁之军为最大。现在项梁所部几乎完全丢了，只剩项羽、刘邦两支 队伍，而且项羽的军队虽是精兵强将，人数却少，将吕臣带的陈胜军残部添加进去，才大致有点看相。怀王的意思是派项羽之部，不仅兵精将强，且新近添加的吕臣之部原来就在中原打仗，人地两熟， 正好派上用场。
陈婴并不直接否定怀王的高见，他恭维得直到怀王觉得累了，才开始启用“但是”。陈婴说：“但是，用项羽也可能会给我军带来一点遗憾。项羽性情刚硬残忍，杀心太强。前次项梁将军派他去打襄城 ，他因久攻不下，暴跳如雷，结果城下之日，他就下令屠城，全城军民老幼，无一幸免。他训兵严，用兵狠，也爱兵如子，而他爱兵的方法之一，就是在作战期间纵兵掳掠。陛下，我们为何事起兵反秦 ？是因为秦朝的暴政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故而反秦就有了一句深得人心的口号，叫‘诛暴秦’。可现在项羽所为，屠城掠民，与暴秦又有什么两样？”
怀王听了，怵然而惊，说：“对呀！”
陈婴又道：“算起来，自陈胜王起事至今，各竖旗帜的义军多矣，而真正能率部西向攻秦的，只有两支军队，还都是打的我大楚的旗号，一支是陈胜王的张楚军，一支就是我项梁将军统军打定陶和雍丘 。可惜两次都未成功。陛下，我们是否可以吸取教训，新派一支既能攻秦，又能抚民的军队，让秦国的百姓知道我们乃是仁义之师，从而欢迎我军取代暴秦而立？这样做，是否成功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 些？”
怀王听了，又恍然而悟，说：“对呀，正应如此！”
陈婴忙道：“陛下英明！”停了停又道：“刘邦所部，其实也说不上是仁义之师，只不过比项羽的军队纪律更好。刘邦部队的基干为沛县义兵，原是勤恳朴实的农民，打仗说不上勇猛，但也没有杀戮的 恶习。”
怀王想了一下，突然“噗哧”一笑，说：“那个刘邦将军也真是个怪人，他好像不说粗话就张不开口。”
陈婴也笑了说：“可不是，陛下真可谓目光如炬，观人纤毫无遗。这刘邦本是沛县的一个小小亭长。前年，就是始皇死的那一年，他奉命押解县里的犯人赴咸阳修筑始皇陵，岂料未出县境，犯人就纷纷 逃亡。据秦律，刑徒逃亡，押官当罪。刘邦一气之下，干脆放了所有犯人，自己也跑到芒砀山躲起来，这下他就成了纵囚私逃的官犯了。”
怀王点头道：“倒也是个敢作为的人物。”
陈婴点头称是，继续说：“那逃犯也有随刘邦一起去芒砀山的，就推刘邦做了首领。一帮人在野山荒岭间没吃没喝的，不免做点断路劫财的勾当。二世皇帝当政，愈加倒行逆施，天下震荡，逃犯日多， 刘邦的这个首领也就越做越大了。”
怀王笑叹道：“真是命运无常啊。一个押逃犯的小吏，反成了逃犯的大首领，恐怕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陈婴点头大笑道：“他刘邦更想不到，不久就有陈胜王的起事，而他还会成为一名楚军将领，听命于陛下呀。”
君臣相视，大笑不止，都觉得刘邦的经历有趣极了。其实他一君一臣，其经历的有趣程度，与刘邦比也差不到哪里去，甚有过之。可知人们常常是笑他人，哭自己，就这么历世。
笑声中，陈婴把话题回想一下，又补充说：“陛下刚才说到刘邦的口脏，据臣所知，这是他很早养成的恶习。刘邦出身农家，父亲是个老实的作田人，一家三兄弟，刘邦最小，最受宠爱，也最无赖。他 不肯种田，就去习书游学，不久又觉得读书无聊。要做士又缺了志向。最后是一班朋友帮忙，荐他到县里为吏，说他家世清白殷实，又曾游学读书，习法知礼，县令便委他一个泗水亭长的差。这刘邦人 是聪明的，只因贪玩，不学无术，虽好胜而又无以胜人，只好用说大话和骂人来自掩其短，久而久之，遂成恶习。加之这两年做了山贼头领，更是出言不逊。真正要评价此人，看他自带兵以来宽待士卒 ，善对百姓，还是能不失长者之风的。”
陈婴本是县吏出身，刘邦这号人他见得多了，不消三五眼，就能看出端底。
怀王听得明白，想一想，说：“无论如何，刘邦总比项羽要好，那项羽简直就是杀星下世。”
陈婴道：“陛下之言极是。况且以年龄而言，刘邦年已五十，阅历丰富，项羽才二十五岁，只知晓带兵打仗。”
怀王叹口气，老实说道：“派奇兵西去咸阳，自然是刘邦更合适。可留下项羽在身边，想起他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心里就不安得很。”
陈婴忙道：“陛下勿忧，慢慢再想办法。”
这个办法可不易想。一连几天，一君一臣都在为安放项羽这颗再世杀星伤脑筋。
正烦恼间，黄河北岸的赵王派遣急使策马来到彭城。急使是来讨救兵的。原来章邯北渡黄河之后，与从北方下来的守长城的秦军合兵，猛攻赵国，很快便将赵王及其败军围在了巨鹿城中。
军情危急，怀王即与陈婴等商议派兵救赵之事。忽而齐国的使臣又到了，要与楚军商议联合抗秦的办法。那齐使说完了公事，便喊着要“求见宋义先生”。怀王根本不知道谁是“宋义先生”，陈婴虽知 道原来项梁帐中有个叫宋义的谋士，对其人也不熟悉，便向齐使问究竟。齐使说，前不久项梁将军驻军定陶时，他奉齐王之命，去定陶与项梁将军商议联合抗秦之事，走到半途，遇见正奉了项梁将军之 命出使齐国的楚军谋士宋义，宋义是去请齐国派军与楚军夹击章邯的。当时宋义便对齐使说，先生若是去定陶，我劝先生慢慢而行，今楚军于大胜秦军之后，将骄兵惰，而章邯则正在添兵谋报复，楚军 近日必有一败，先生急赴定陶，等于送死，慢行方可免祸。齐使乃依言慢行，果然就见到楚军败，项梁死。故而齐使此来，一定要面谢宋义先生，谢他的救命赠言。
怀王和陈婴听了大惊：我军之中，竟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怀王连忙派人去寻了宋义来见。那宋义五十来岁年龄，仪表堂堂，交谈起来，更是兵法谋略，无不精通。据宋义说，项梁将军若是早听他的谋略，不但不会兵败身亡，现在都能把章邯军消灭了。怀王大 喜，庆幸得人。
此时赵国求救急使连翩而来，痛言赵军若亡，其他义军亦无幸存之理。怀王再不通，也懂得唇亡齿寒。
不过，怀王现在不烦恼了，因为怀王现在有了宋义了。世上的事情似乎常常如此：差了一点什么就事事不顺，有了那点什么似乎就会路路皆通。所以，“差一点”之言，就成为人们使用频率最高的口头 禅之一，也是人们抵御失败打击的防护墙或者不如说遮羞布。
有了宋义，怀王立刻做出决定，发下诏令：封刘邦为武安侯，率其部西向咸阳，攻击秦军后方；任宋义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率项羽和吕臣所部，北上打章邯救赵国；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任宋 义军次将；任范增为宋义军参谋；任吕臣为司徒，留彭城。另向各方诸侯发一份特别诏令：凡能领兵先取咸阳者，即封其为关中王，得关中旧秦之地。
怀王很高兴，有了宋义，诸事的安排顿时变得展然可观。特别是对项羽的安排，怀王暗中自得不已：把项羽这颗杀星交给宋义这号英明人物罩着去打章邯那颗煞星，这样既满足了项羽替叔父报仇的心愿 ，又能以强兵挡住章邯，保住彭城的安全，同时也使他不再因面对项羽而心惊肉跳，从而让健康的心脏受损。
这日诸将官得了王令，步出大帐，项羽突然叫住刘邦。
项羽一脸肃然，道：“沛公身负重任，多多珍重。”
刘邦久在江湖，对相见分手时用的套话是烂熟于心，当即抓出两句甩回去，说：“项将军，你我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刘邦说完了就要开路，不料项羽还拦着他。
项羽道：“沛公，以我看，这杀章邯灭胡亥的事，乃是你我带兵将军的责任，和旁人无关。你与我一定要戮力同心。为此，我项羽愿与你结为兄弟，不知沛公意下如何？”
刘邦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呼朋接友，称兄道弟，本是他刘邦此生之大爱，况且项羽出身楚国贵族，人又英雄，刘邦可以不服别人，对项羽他是从心底里佩服，只是口中不言罢了。但说到和项羽结兄弟 ，刘邦是想都不想。他知道他和项羽差得太多。那不止是敲锣的和卖糖的行与行间的差别，那纯粹是坐轿的和抬轿之间的区别。现在项羽竟然主动表出此意，莫非今天太阳出错了地方？
刘邦顿时眉开眼笑地大叫：“哈！哈！！哈！！！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哪个狗日的不愿意！”
刘邦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起来。项羽也难得地微笑了。
刘邦想一想，正色道：“军中诸事从简，你我又分手在即，我们不如就在这里撮土为香，拜天地盟誓吧。”
两人遂就地用手拢了几堆土，然后并排对了土堆跪下，拜了几拜，嘴中念念有词，无非“永结同心，生死不渝”、“若背此盟，天打雷劈”那些话。拜完天地，两人又面对面互相拜，头顶头的，倒像是 双羊抵角。
仪式行毕，起身拍干净腿上的土，项羽向刘邦一抱双拳，尊称一声“大哥”。刘邦坦然受了，也拱手回了声“贤弟”。
项羽道：“大哥，小弟今有国仇、家仇未报，要请大哥鼎力相助。”
刘邦慨然道：“兄弟你不要多说了。从今以后，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的恨就是我的恨。项梁将军过去是你的叔父，现在他也是我刘邦的叔父。我们兄弟齐心合力，一定能杀章邯，灭秦国，报这杀父之 仇！”
项羽显出感动，闪烁的豹眼中睛光暴射。
刘邦也不敢多看项羽那双能吃人的眼睛。所以尽管他肚子里还有一大堆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话，也都被那双豹子眼给憋住了。只好上前抓着项羽的臂膀摇个不停。
项羽也没有太多的话。他等刘邦摇够了松开手，才退后半步。项羽道：“大哥，那小弟就告辞了。”
刘邦看着项羽大步远去的背影，久久不动，半晌才轻叹一口气，嘴里咕嘟出一句话来。
刘邦自语道：“这小子想报仇想疯了。”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