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一剿灭项羽，刘邦知道天下从此可以姓刘，他就马上做皇帝。这次灭了韩信、彭越和英布，刘邦感觉天下从此可以安定，他也就马上放松，要来真正享受一下安定的快乐。
算起来刘邦做皇帝也有七八年了，不能说这些年他就没有快乐。例如就在他做皇帝的第二年，有位叫叔孙通的儒生，不，是儒师，按古代礼制弄出了一套臣下朝见皇帝的规矩，比如群臣分文武列班排队 ，比如向皇帝他老人家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如此这般一番搬弄，刘邦就觉得无比受用，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因此通畅顺滑，所以不由得他不喊：“老子今天才知道，做皇帝原来这样过瘾！”这使他感觉 快乐。还有，做了皇帝，后宫的美人多了，几年中他又让不同的美人给他生出了好几个儿子。这也使他感觉快乐。不过这些快乐维持的时间都不长。天天见人对他三跪九叩的，不光麻木，还觉得麻烦， 有时更是败人兴致。例如看见一个美人袅袅婷婷一步三摇地过来，美得心都酥了，赶忙抢上前去，就要调情，他可是此中好手，不料那美人却跪拜下去，还一脸淑女相地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 不是兜头一盆冷水么！再说他也是奔六十的人了，美人的事，只能量力而行，偶一为之而已。至于那些臣子们，礼数虽然到了，说的事情照样还是麻烦事，争功，谋反，疑人谋反，哪一样都叫人心烦。 所以真正说起来，这些年他过的日子还是以不快乐为主。
现在总算把三只大虫收拾干净了，再也想不出哪个家伙会造反，刘邦顿感心头松了一大截。他还要好好放松一下。此地离他的家乡沛县很近，于是他决定回老家去转转。刘邦把军队交给将军们带回关中 ，自己领着一队侍卫近臣，潇潇洒洒，登上回家路程。
算一算，刘邦五十岁时奉了楚怀王之令，率部西攻咸阳，至今已有一十二年。五十二岁时，他率反霸军打回彭城，可不久就被项羽的铁骑精锐冲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就在那一年，他匆忙回过一次家 乡，是急着要接媳妇孩子还有老爹出险，结果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五十五岁时，他在垓下围剿了项羽以后，应该可以回家乡看看，可那时他忙着夺韩信的兵权，又忙着做皇帝，根本想不到回家乡的事。 现在好了，里里外外打了十二年，总算打出了一个太平。头发胡子也打白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沛县的官员和家乡父老自然是出境相迎。官员们还显得拘谨，父老乡亲们却是个个脸放红光，欢喜得像孩子。以前天底下哪有人知道淮北还有个沛县，可现在还有谁不知道淮北的沛县！沛县的帝王将相 多得马车载不尽，篷船装不完。当年的县主吏萧何，现在做了丞相，当年的县衙捕盗官曹参，现在做了齐国的相国，当年的县衙侍马官夏侯婴，现在做了汝阴侯，当年在县街上做屠夫的樊哙，现在做了 舞阳侯，就连当年替人吹箫办丧事的周勃，而今也成了绛侯！这功臣王侯表要是细细开列出来，简直比吊死鬼的舌头还要长！但归总一句，还是先要有刘邦这个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这个当年的泗水亭 长、逃亡山贼！
乡亲父老上前来见刘邦，先还知道按县令教导的规矩，扑倒在大路上捣蒜般磕头，大喊皇上万岁万万岁，可接着他们就一拥而上，牵手扳肩扯衣服地看，眼睛瞪得牛大，一边看一边啧啧地叹，满足地舒 气。这些年里，县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汉子，说得他比神仙妖精还高明还生动，今天总算见到活人了，真是三生有幸哪！刘邦一点不恼，他很高兴地接受了乡亲们的这种欢迎方式。他由着他们搬弄 ，一边看着在旁边急得跌脚的县令，哈哈大笑。直到有人扯他胡子实在痛得忍不住，他才一把抓住那手，喊道：“兄弟，这胡子不是衣服，它连着老子的肉呀，哪能这么乱扯！”一看，那扯胡子的是个 十六七岁的小家伙，嘴上还没毛呢。就笑问：“小把戏，扯你爷的胡须做什么？”那小家伙满脸郑重，道：“我爹说，逢到打仗，你的胡须就会变成飞箭，把敌军都射死。我就想试试看。”刘邦听了大 笑，连道：“好！好！你爹说得不错，爷的胡须就能变成飞箭！可就是不能扯，一扯就变不成啦！”那小家伙立时惊惶道：“这我可不晓得，我爹没说过。”激得刘邦笑不可遏，忍不住扇那傻小子一巴 掌。
折腾了好一阵，刘邦就叫乡亲们上车一起回城。老乡们二话不说全爬上他的御车，不惜在车上挤得叠起来，让四匹马怎么也拉不动。刘邦只好叫后面车上的侍卫将领都下车，换乘他的乡亲。这班乡亲不 但争着抢车，连驭手也赶走，他们呼呼喊喊的，抄起鞭子就打马。马惊了，从斜喇里冲出大路，就在野岗子荒地上狂奔，弄得车上这伙乱七八糟的汉子们颠来倒去，大呼小叫，出尽洋相。刘邦瞪大眼瞧 着，笑得眼泪直流。
总算闹罢了，大队人马上路，和刘邦在御车上同行的，是乡民中德高望重的长辈。长辈们沿路陪刘邦说话，问的一些问题，却让刘邦为难。譬如他们问刘邦在京城住多大的房子，刘邦就回答不出，问他 现在有几个女人，他也答不上来。长辈们连连摇头，说往年在乡里，我们知道你整天就喜欢喝酒玩乐，没想到现在做皇帝了，你还这么糊涂，这可不好。刘邦大笑，连连称是。于是又问他现在有多少土 地。刘邦又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也从没想过。可是再说不知道又很丢面子，他便道：“我是皇帝，全天下的土地都归我！”话音没落，就有人激烈反对，说：“你瞎说！我家那十亩田就不是你的！”“ 是啊，我家也有三十亩，那也不是你的呀！”刘邦为难了。虽说他早知道“天子富有天下”这句话，可要是解释得不对，他好像就成了夺人田地的抢劫犯了。刘邦只好就他知道的那一点来解释。刘邦便 道：“你们种田地每年不是要给官府交赋税么，那个赋税就该我皇帝得。”老汉们这才表示明白，随即又叫嚣起来，说这皇帝原来是我们作田人养着的，我们这么穷，年成不好时，连自己的家人都养不 活，为什么还要我们养皇帝？又说，你这个皇帝既然是我们的乡亲，就要给我们一点好处，至少不能占乡亲们的便宜，你应该把我们沛县的赋税给免了！刘邦想想也是，自己做了皇帝，总要给乡亲们一 些好处，不然脸上也无光呀。他就说：“好，就依了各位，从今往后，沛县的赋税就全免啦！”乡亲们听了，立时欢呼起来。有个老汉忘记是身在御车，跳跃而起，一下子蹦出车厢，跌落尘埃，头也摔 破了，满脸淌血。刘邦又气又笑，忙令御医包扎，那老汉却全然不顾，仍是喜得哇啦乱叫。
车到沛县城，自有万人空巷式的迎接。加上父老们憋不住新闻，见人就宣布皇上免了咱的赋税，更是闹得万众欢腾。
以前和刘邦熟悉的人都来相见，个个提着酒坛子，挎着菜篮子，当堂一屁股坐下，就要干杯，一讲客气就急眼。于是只好摆开架势大喝而特喝。喝到半醉就讲开交情了，也无非是说皇帝八岁那年，爬到 他家枣树上偷枣，被他拿根棍子撵得满村跑，所以他今天特意带一篮枣儿来做礼物；或是说皇帝二十岁那年，带着狗去野地里撵兔子，兔子没撵着，肚子跑空了，就到他家蹭饭，一口气吃光了一坛腌菜 ，所以他今天特意拿一坛腌菜来做礼物；或是说皇帝三十多岁时候，相中了他家隔壁的年轻寡妇，老是跑去调情唱歌，玩累了就在他家喝酒睡觉，所以他今天特意带一坛酒来做礼物。
正说到酒，就听堂外有个妇人的声音喊：“酒来了，酒来了。”众人往外看去。他们都坐在县衙的大堂上，今天大堂改成酒席场了。就见府衙门外急匆匆闯进一个妇人，进门也不认人，就朝堂上大喊： “皇上，皇上还记得我吗？”刘邦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虚胖女人，人已经认不得，声音却有印象。正游疑间，那妇人认准刘邦，疾步到他面前，右手食指往自己鼻尖上乱点，又大声喊道：“我是泗水 亭酒店的老板娘哪！”这一喊把刘邦的记忆喊醒了。可不是那个老板娘么！往年做亭长时，常常整日整月在她酒店里消磨时光，那可是些多么快活的时光。刘邦有些发呆地看着这位虚胖的老板娘。当年 她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今天可就不经看了。韶光不再，韶光不再呀。刘邦笑道：“老板娘生意还是那么好吗？”那老板娘见刘邦搭上腔了，兴奋得直拍手，大笑，叫道：“好，好好！当年你做亭长， 就把我的酒店当衙门，边喝酒边办事，也从来不付酒钱，向你讨你就说先挂着先挂着。结果每年下来算算总帐，老娘我总比上年赚得多。我也就不向你讨酒钱了，说起来那也是一笔大数目。从那个时候 起我就知道，皇上你不是一个平常人。是不是？”
老板娘讲完了这个她现在每天起码要讲三十遍的老故事，还要当面向当事人求证。刘邦笑道：“闹了半天，老板娘今天是找我讨欠帐来了！好，侍卫，赶紧给这老板娘付钱，付她万两金子！”老板娘惊 得又拍手又摇手，最后说：“皇上这样做就不对了。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问你，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刘邦大笑道：“当然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怎么今天肯付钱呢，老子可是个从不受诈 的人呀！只是当年你可没叫过我皇上，你是把老子当个惹不起的酒鬼看！”众人轰笑起来。老板娘紫胀了脸，连连向堂外招手。就见两个大汉用根大竹杠抬进来好大一个酒坛子，放在堂中。老板娘得意 地对刘邦道：“皇上早知道我店里的酒好，所以今天我特意送给皇上一大坛好酒！”刘邦看着老板娘，满脸都是激动。刘邦就向乡亲们喊起来：“我刘邦这些年朝思暮想，就是想回家乡吃几口百家饭。 今天大家都给我送礼物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吃，每个人都要尽兴！”这天刘邦喝得大醉。
后来几天的情况也大都如此，就是聚一大帮人海喝海吃，夸张地回忆刘邦的往事，用心盘问审定刘邦的新情况。自然，对于自己究竟有多少间房子、多少个女人、多少亩土地，刘邦还是回答不出。众乡 亲经过研讨也取得了一致意见：做皇帝就是这个样子的，否则就不叫皇帝了。那么儿子呢？儿子总该有个数目吧？那当然，老子生的儿子，那还是有数的。实际上的大儿子刘肥，现在是齐王；和老婆吕 雉生的儿子刘盈，现在是太子；和戚夫人生的儿子刘如意，现在是赵王；还有几个和别的妃子生的，像刘恒，是代王；刘恢，是梁王；刘友，是淮阳王；刘长，是淮南王；还有一个刘建，还在吃奶。后 面这几个儿子都还是娃娃。众人听得直发呆，都说还是我们沛县出的皇帝聪明，这个皇帝做得最值了，生出个儿子就可以做王，这比秦始皇都厉害多了。父老们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刘太公那么老实一个 庄稼汉，会生出这么能干的皇帝来，他肯定是快活死的。刘太公两年前已经故世。
说起爹，刘邦又来了兴致，道：“我爹在长安时，我常常去看他。先还像家里人一般好好的，有一天我去，忽然见他怀里抱一把扫帚站在大门口，见了我就低头倒退，口里还叽里咕噜的。我问怎么回事 ，我爹说，别人告诉他，皇帝是天下第一大，他虽然是皇帝的爹，可按道理还是皇帝的臣民，君臣之礼不能废。所以他只能洒扫庭院恭迎皇上。这一下可叫我作难了。要我爹恭迎我？这像什么话！好在 老子身边的聪明人多，想出了办法，就是封我爹为太上皇。太上皇比皇上还大，我爹见了我就不用恭迎了。”众人听了都大笑，说想不到那么老实的庄稼汉，竟会做了太上皇！
当下有位老者道：“这天下的事，实在是说不清楚。老汉我和刘太公是多年的老朋友，往年在一起闲话时，刘太公总是叹气，说皇上不肯作田，不像他的哥哥那样老实勤快，就会惹他生气。他那会想到 有今天！”刘邦哈哈笑着点头，道：“对对对，这位老伯说的太对了，我爹过去就是这个样子。长安的新皇宫建好的时候，我特意把我爹请进宫去喝酒，让他看我的新皇宫。我还问他，过去你老说我不 肯干活治家业，不如我的哥哥，现在你看看，是我的房子大，还是我哥的房子大？你们猜我爹怎么说？”众人都道，老汉肯定是夸皇上。刘邦得意地一挥手，说：“不然！我爹说：‘反正你总叫我心里 不踏实！’”满堂顿时发出轰笑。那笑意很含混，既笑老汉固执，又笑老汉本分，当然，还笑老汉有福气。
刘邦喝着酒，想着爹，又道：“其实我爹心里记挂的，还是家乡。他在长安住着，虽说样样有人侍候，我看他还是不高兴。我就叫人去打听。我爹说，过去在家乡，整天在村镇街上和卖饼的杀狗的小贩 说笑，和四邻乡亲闲话，心里舒畅，搬来长安，心里就变得空落落的，难受。我查明是这个原因，就下令把同村的村民全搬到长安去陪我爹。这还不够，还要派最好的工匠，按我家村镇的原样，在长安 城边原封不动新造一个村镇出来。结果新村镇造好了，乡邻们也迁到了。那可真是神啦！各家带去的鸡呀狗呀一放下地，它们自己就往自己的新家跑：建的新家和原来的老家一模一样！我爹这才高兴了 ，总算笑着过完了最后这几年。”众人听了，齐声赞颂皇上的孝心。
刘邦很得意地接受着赞颂。刘邦明白他会变得孝顺的原因。多年来，他常常梦见他的爹在荥阳被项羽的兵翻倒在那张条案上就戮的场景，因而大叫着惊醒。
刘邦不愿过多讲述自己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儿子。尽管这些事情大家都特别要听，也能给他带来无限荣耀，可是几乎每一件这类事情，都会同时牵引出他的一些隐痛，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痛。他宁愿 听别人讲一些自己往年不光彩的故事，从中感悟自己曾经过过多么快活的日子。这在今天，也是他的一种难得的享受。
所以，当乡亲们提起，早年他刘亭长最热衷的事，就是操办乡里逢年节祭祀时举行的歌舞娱乐活动，刘邦的眸子霎时闪闪发亮，他立刻下令，召集沛县城中所有十来岁的儿童，唱咏乡间歌调，以助酒兴 。于是酒宴也就从城内县衙大堂，移到了城外宽敞的草地。被匆匆从各处搜来的百十来个孩子七长八短站做几排，一边涨红了脸喊着他们放牛爬树时传唱的谣曲，一边好奇打量这个被长辈们说得神乎其 神的叫做什么“皇帝”的糟老头子。这老家伙不趁着这么好的天气去抓鸟逮兔子，偏要拉他们来唱什么野歌调，还听得哇啦哇啦喊好，真是个傻蛋！
刘邦确实听得如醉如痴。孩童的儿歌把他的魂魄勾回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那时候可真是他妈的快活！刘邦想着，悠然神往，不禁大饮其酒，一边和着童声乱唱一气，浑身的筋骨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泰 。好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