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彭城,魏豹被刘邦几碗酒灌得人事不省。等他两天后酒醒,才发现天地玄黄,人世大变样了。汉军崩溃了,他带的魏军当然也散了摊,只剩了身边一个百余人的卫队。他便恨道:“这酒可喝得真 好!”及至后来听人说,那天一起喝酒的几位仁兄,殷王司马是死在乱军中,韩王信被俘,河南王申阳失踪了,从此没了音讯,还算他这个魏王运气好,在最危险的那两天里是醉得不知道怕,任由精明 的侍卫背着,反而逃过了这一劫。魏豹便又暗自庆幸,叹道:“这酒可喝得真好!”要说魏豹长这么大,从未像在彭城那次喝过那么多酒,也从未被人捏着鼻子灌酒,所以,即使不发生酒后的军情大变 ,那场酒留给他的印象也极其深刻。等到随败军退至荥阳,魏豹就去向刘邦请病假,说要回家乡休养一阵。那次醉酒也确实弄得他大病一场。刘邦当时哪有心思来管他,连说你自便罢。魏豹即和他的卫 队北渡黄河返乡。魏豹一登上黄河北岸,那是他的故地,立即下令:封锁河北沿岸所有渡口,断绝与汉军的一切往来。魏豹又派使节去楚国,向项羽表示归附。魏楚关系一直不错,项羽就派了项它到魏 国协助魏豹治军。刘邦得悉此讯,忙令郦食其做专使,去与魏豹讲道理。可郦老先生摇旗过河,辛辛苦苦跑到平阳见着魏王,还未开口,话就被魏豹给堵回去了。魏豹道:“郦先生不必再说什么楚汉谁 强谁弱,谁有道谁无道,谁能得天下谁会失天下,那些道理我不要听。而且我最终选择了从楚反汉,也不与那些道理相关。我魏豹乃王族之后,知礼明义,决非那种朝秦暮楚的变节小人。我之弃汉,不 为别的,是因为你们汉王待我太无礼貌,视我诸侯为他的侍从奴仆,随意呼喝,肆意侮慢。我乃王侯贵族,岂能忍受这种非礼!人生倏忽百年,做人得讲点尊严。反正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你们汉王了。” 郦食其知道,魏豹的背叛,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文明礼貌问题,另外还有权力的问题,如刘邦封彭越为魏国丞相,先不取得魏豹同意,就属侵权。而魏豹只说礼貌,不说权力,这也恰好体现了他的君子风 度。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是说,君子讲出口的只应是大道理,至于利益问题,大家心里雪亮,又何必明言呢!不过,魏豹虽然有所隐晦,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没有一点错误。就刘邦那 种海派作风,也的确让这些小诸侯、大名士们望而生畏。不说别的,魏豹只要想到若跟了刘邦就可能第二次被捏鼻子灌酒,他就死也要去跟项羽了。项羽毕竟是贵族,不会这么强人所难。郦食其本来准 备了两肚子道理,没想到原封未动又全给揣了回来,可把他给怄的。所以他再见了刘邦,只说“打吧打吧,没什么好说的”。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根本就没说!
要讲打,无论如何还是汉军强一些,因此对魏军而言,能否利用黄河天险阻敌入境,就是胜败之关键。这个观点,魏国的君臣将相是英雄所见略同。魏豹很感欣慰。国难当头,内部意见一致乃是克敌制 胜的基础。
这日魏豹得到消息,刘邦任命韩信为攻魏主帅,其马步二将灌婴、曹参,也非等闲之辈。魏豹心中不安,连忙叫来柏直、项它商议对策。
柏直是魏军将领中的后起之秀,三十左右年纪,兵书烂熟,弓马娴熟,说话做事,总有一股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英气。魏豹就是欣赏他的这股英气,才提拔他做大将军的。人嘛,别的不说,先得有个 样子。
当下柏直从容道:“刘邦用的韩信、曹参、灌婴这一帅二将,在汉军中都属一流,可知刘邦是想用这个阵势来威吓于我。然而在本将军看来,这恰好暴露了刘邦的用心,大可为我所用。刘邦刚遭大败, 其残部即使全部用于抵御霸王,尚且捉襟见肘,此时他却要分兵来攻我魏国,已属不智。而且他抽的还是精兵强将,他是急于求成,这更属荒唐。目下正值夏秋盛水季节,大河波涛汹涌,行船渡河尚有 颠覆之虞,更无徒涉与其他过河办法。我军只须探明汉军的渡河地点,再相应作出纵深防御配备,使汉军不敢强渡大河,或使之强渡失败,这样,韩信便只能望河兴叹了。如此相持数月,在我是毫无问 题,刘邦却是等不得的,他就只能调走他摆在河边的这支精兵去应急。这就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刘邦不察地理,不懂兵法,难怪会有彭城之败。魏王勿忧,我军是以逸待劳,又有天险可恃,只需谨 慎小心,可保万无一失。”
项它无保留地赞同柏直大将军的分析。
魏豹深为振奋。柏直大将军的分析透彻而深刻,他简直把刘邦一眼就看穿了。柏直的确不同凡响。魏豹觉得自己很有眼光,能识人才。
几天后各方消息报来,汉军已集兵在蒲坂对岸的临晋渡口。这个情报又证实了柏直大将军的一个预测。柏直判断,汉军既然急于攻魏,其过河渡口最可能选在临晋,因为临晋距栎阳最近,又是老渡口, 道路畅通,渡河方便,而且今年春天刘邦突袭魏国,就是从临晋渡口过的河,他们对我蒲坂一带的地理也更熟悉。而今黄河水大,徒涉奇袭绝无可能,韩信选择最方便熟悉的渡口以强攻方式渡河,才是 明智之举。
后续情报不断支持柏直判断的正确性:临晋渡口的汉军打着韩信、曹参、灌婴的旗帜,马步各军共约两万多人;临晋渡口现有大批船只集中,灌婴将军日日督率其部操练登船抢岸。
可以下决心了。柏直大将军毅然升帐点兵。柏直决定亲率魏军主力赴蒲坂渡口防守。蒲坂正当临晋渡口的东岸,正是临晋来船的登岸地。
魏豹坚决支持柏直大将军的正确决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懂得这个道理。魏豹对柏直道:“本王也要随你亲征,同赴前线御敌。”柏直惊道:“大王不必亲临,有小臣赴前敌足矣。”
魏豹蔼然道:“我要亲征,并非是对你不放心,而是为了给你壮行!本王决不干预你的兵机。这样吧,本王去镇守安邑,如何?”
安邑城东去蒲坂一百数十里,从军事上讲,正是蒲坂的纵深二线。
柏直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道:“有此贤君,小臣何幸!小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大王之厚爱!”
魏豹道:“将军不必如此。此次御敌,与我魏国干系甚大。本王绝无越河侵汉之意,但因我与楚国联好,刘邦为保其侧后之安全,要来打我,亦属当然。韩信若是渡河成功,我魏地此后肯定要被汉军严 密控制,我魏国也就绝无幸存之理。但如果我军能抵住汉军不使入侵,久而久之,刘邦就会确信我并无犯他之意,也就不再以我为敌。那么今后无论是楚胜还是汉胜,我魏国总可保住这一方的太平。所 以,此次御敌作战,直接关系我魏国的生死存亡,你我君臣都要全力以赴。”
柏直肃然道:“小臣谨记大王教导,不敢丝毫懈怠。”
于是这魏国君臣统带了全国兵马,从平阳南下,来至蒲坂、安邑一线。柏直派出重兵分守黄河渡口与蒲坂城,另派一部驻守安邑。柏直自居蒲坂前线总指挥,魏豹驻安邑镇后。一切都井井有条。
这日魏豹在柏直的陪同下,最后视察一遍黄河渡口的设防情况,还隔着河将西岸临晋渡口的汉军忙乱情景考察一番。魏豹要离开蒲坂去守安邑城了。
临别时,柏直再次向魏王请示机宜。魏豹道:“本王不懂兵,战守之事,全凭将军决策指挥。对于将军,我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本王现在惟一有些担忧的,是汉军的韩信。韩信用兵,善于出奇制 胜,他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令章邯那位沙场老将也防不胜防。韩信又善用地利,竟能想出用渭河之水去灌塌废丘坚城。此人用兵神出鬼没,我担心他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用强攻的方法,从 临晋取蒲坂过河。”
魏豹说着,满面愁思,可见他还是不放心。当然,柏直也明白,魏王不是对他柏直不放心,而是对韩信不放心。
柏直道:“大王所言极是。韩信此人,的确可以算个会用兵的人物。小臣也仔细思考过韩信破章邯的计谋。小臣以为,章邯之失,就失在他以山为屏,认为有高山阻隔,汉军除了循路而来,再无办法出 汉中。岂不闻‘路是人走出来的’?大山虽高,人却可以开路,可以绕路,多用点时间,多费点辛苦,即可达其目的。没想到章邯这位老将军,竟会失误于常识,真是可叹。”
魏豹疑道:“韩信会不会想出别的办法渡过大河呢?”
柏直连连摇头,道:“现在绝无可能。冬季水枯冰封,方可步行过河,其他季节,必须乘舟楫之力。山虽高,可以攀越,水深流急,却是脚板踏不过的。只要我军牢牢守住渡口,韩信再诡,汉军不能插 翅飞过大河,他也无计可施。这几天韩信的舟船马军集聚临晋,强攻之势已成。看来韩信早已明白,舍强攻之外别无他途渡河。只要我在首战中打退他的进攻,我预料韩信会不等刘邦召唤就先行撤兵的 。韩信比刘邦聪明,屯精兵于无用武之地,不如调往可用之处。所以,大王尽可放心。”
魏豹放心了,说:“那就好。”
于是魏豹领了柏直派给他的兵马,安心去守安邑。一路上他不住地想,柏直真是棵好苗子,好好培养,就是我魏国的顶梁柱。这次要是胜了韩信,今后谁还敢小视我魏王!这次我对柏直,是扶上马,送 一程,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难怪柏直他要感恩戴德称我为贤君,经此一事,柏直就是我的心腹了。
魏豹心头高兴,胯下马也跑得顺溜,百多里的路途,一日就赶到了,当夜在安邑也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翻身醒来,见窗外红日高照,魏豹不禁脱口赞道:“这安邑还真是安逸!”原来自打获知韩信来攻 的消息后,魏豹就没睡过什么安稳觉。梳洗罢,吃早饭,一边吩咐饭后要去视察安邑的城池防务。
正在喝粥,侍卫来禀,说蒲坂有军使求见。魏豹笑道:“柏将军也太谨慎了。本王昨天才离开,军报就追着来。我说过战守之事由他决策嘛,何必如此。”
军使进来,顾不得满头汗水,就道:“启禀大王,汉军已从上游渡过大河,正分路向蒲坂、安邑杀来。”
魏豹一下把口中的稀粥喷了个满桌。他不管,只是问:“汉军怎么过河的?”
军使摇头,说:“禀大王,小人不知道。”
魏豹又问:“汉军从哪里过的河?什么时候?”
军使又摇头,说:“禀大王,小人不知道。”
魏豹再问:“汉军有多少人?”
军使还摇头,说:“禀大王,小人不知道。好像很多。”
魏豹气得只想叫人把这军使杀了。
魏豹忍气想了想,吼道:“那你说,你还知道什么?”
军使吓得直抖,道:“禀大王,柏大将军令小人禀报,他已派马军一部,沿河迎击进犯蒲坂的汉军,另派一军来安邑协助大王防守安邑城。柏将军自己率步军守护蒲坂渡口,防止临晋汉军骑兵强攻渡河 。柏大将军令小人再三向大王致意:军情紧急,守城为上。小人所知就是这些。”
魏豹心已凉了,乱挥着手对军士说:“你下去休息罢。”
魏豹明白,汉军既已过河,那么他的魏军和他的魏国就完蛋了。
魏豹的这个判断非常准确。奇怪也就在这里:人们预测自己的失败总是要比预测成功的或然率更高。曹参所部在黄河东岸击溃了慌张来迎的魏军,将其主将斩首,而黄河西岸临晋渡口的灌婴马军则乘势 发起强攻,百船千马,鼓噪齐来,威势逼人。柏直此时若是稳得住神,以岸兵打水兵,总能占上风。无奈他已经稳不住神了。他的兵将也稳不住阵了,看见两船汉军靠岸就乱喊:“汉军上岸啦!汉军上 岸啦!”生怕汉军不上岸又回去了。这种义务广告的效果是最强的,难怪柏直精心布置的防线霎时就崩溃了。柏直也不见了,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如果他还活着,也不知是否还能保持那股指挥若定的 英气。
魏豹也没功夫去想他的这棵好苗子,他一脸惶惑站在安邑城头,亲眼看着柏直派来增援的军队被汉军打垮,主将王襄也活生生叫人抓去。魏豹便急忙下城,骑一匹快马,开了城北关门就逃。可他最后还 是被汉军的骑兵给逮住了。魏豹的骑术应该不错,贵族嘛,诗书骑射,都是从小就学的。可他还是比不过人家骑兵。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是业余的,人家骑兵总是专业水平。
魏豹被人逮着,再次返回安邑城。这回魏豹是绝望了,彻底安逸,他就平心静气求见韩大将军。
韩信当然见他,还执礼甚恭。无论如何魏豹还是魏王,被俘了也是,最多被人称之为“前魏王”,那又如何?只是不再管事而已。
魏豹就问:“韩将军,贵军是如何渡过大河的?”这个问题太关键,不弄个清楚,即使是在安邑,他也会觉得不安逸,睡不着。
韩信道:“我的步军是在临晋以北二百里的夏阳地方偷渡过河的,用的是‘木罂’,就是用木梁或树干绑成框架子,中间套上被此地百姓称为‘罂’的大陶罐,那罐子大得可以装人。五六个罂绑作一排 放下河,士卒们站进去,河水在罂外,正好齐腰,他们便用桨用刀用手划着过了河。”
似乎很简单,很随意,还很有趣。
魏豹问:“这是谁发明还是发现的?”
韩信一笑道:“这算什么,还要发明发现的。我想找东西把我的部队弄过河去,刚好那些东西能用,就用了。”
似乎还是很简单,很随意,还很有趣。
魏豹沮丧得直摇头:被自己当作天险的大河,人家只用几根柴火棍几个土罐子就摆平了。这也太窝囊了。
魏豹想了想,又问:“韩将军这次用的这个‘木罂渡江’之计,是不是和您上次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大同小异?这次您的马军扎在临晋渡口,是为了吸引我军的注意力,以便于您在夏阳偷渡吗 ?”
韩信想了想,微笑道:“的确很相似。不过上次的明修栈道,那完全是幌子,这次我灌婴将军的马军可真的是从临晋蒲坂之间强渡过来的,而且战功卓著。”韩信不好点明,他魏王就是被马军逮住的。
魏豹叹息道:“本王实在不懂,不知将军可否为我解释。这两仗,您的对手本来都占着极好的地理优势,可弄到最后,这种敌方的优势却恰恰成了将军制敌的要着,这是怎么回事?”
韩信道:“魏王的这个问题问得好,本将军可以简单地回答您。在战争中,当某种外在的优势如天时地利之类,完全被某一方所占有,该方就可能出现利用不当的缺陷,这就会给另一方以可乘之机。在 章邯将军,还可以说是疏忽,而对贵军,看来是过份依赖了些,所以败得更快更惨。其实我们都明白,外在的东西总能克服,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魏豹呆呆想了一会儿,又问:“听将军的意思,我军依凭大河天险阻挡贵军进攻的策略难道是错误的?倘若将军处于本王的地位,将军会如何做?”
韩信笑道:“不知天时、不察地理、不识世情,则不可用兵,利用地理优势岂会有错?只是不能依赖,依赖则错。大河流经魏地总有千余里,我决心过河,您防得过来吗?我若处在您的位置,我会令沿 河各渡口收束船只,并多派军探细作,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我不会把大部兵马放在一个渡口,而是用作机动。此外,因敌军数量不大,利在速胜,即使被他渡过河来,我也可以采取分守坚城之法。只要 敌军不能破我城池,溃我大军,我熟悉地情,又有机动兵力,敌虽入境,优势却仍在我方,这样敌方就是呆不住的。不知魏王以为然否?”
魏豹似懂非懂。好在总算得了个答案。
魏豹又问:“本王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将军为何敢单以步军渡河,并与我军求战?难道在将军眼中,我魏军竟是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