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中午时分，夏侯婴突然发现路旁的沟边有人影晃动，不禁大惊，抽出剑喝道：“那是谁？快出来，饶你不死！”
喊声未落，那边却响起哭声来，还是孩童的哭声。夏侯婴松了口气，收剑回鞘。
刘邦也松口气骂道：“他娘的吓老子一跳，还以为碰见楚军了。”
却见路旁站起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十来岁上下，衣着肮脏，头面沾满尘土，那眼睛却支棱着直往车上瞅。那个男孩竟然还开口出声，犹犹豫豫地喊道：“爹？”
刘邦还有夏侯婴这回是真的吓了一跳。两人连忙跳下车，跑到小孩身边，用袖子擦擦孩子的脏脸，仔细辨认。先是夏侯婴喊起来：“我娘！这可不是鲁元姑娘么！”刘邦也接着喊：“我的爹呀，这是盈 儿！我的儿呀！”两个孩子也又悲又喜，放开童声“爹呀爹呀”地哭起来。
抒情未毕，刘邦惊问：“你们怎么会躲到这里？你们的娘和爷呢？”
女儿鲁元和儿子刘盈嘀嘀咕咕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娘和爷要带他们去找舅舅，路上看见有很多骑马拿刀的人冲来，娘就要他们躲在沟里别动，娘和爷顺路跑了，就再没回来。
刘邦对夏侯婴道：“大概是我媳妇想去下邑投她兄弟吕泽，路上遇见楚军了。”
夏侯婴忙道：“这里既然有楚军，我们不能多停，快走吧。”
两个孩子遂跟着他们的爹上车，继续赶路。越走气氛越紧张，时常看见远远近近腾起尘雾，隐隐传来嘈杂之音。那是马队奔驰的征候。刘邦顾不得孩子，只是瞪大眼睛注视那些不祥之兆，心头通通乱跳 。
身边儿子刘盈忽然很有把握地喊：“爹，又有很多骑马拿刀的人过来了，跟昨天一样。”小手还直往后面路上指。
刘邦连忙扭头往来路看去，果然就见烟尘大起，马蹄敲地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晰。
刘邦顿时慌了神，乱舞着手喊：“夏侯婴快跑，夏侯婴快跑，后边有楚军追来啦！”
夏侯婴甩鞭猛抽马屁股，可那马挨一鞭跑两步，挨两鞭跑三步，完全是在应付差使。
夏侯婴叹道：“不行不行，这马是真的拖不动了。”
刘邦更慌了，看一看两个孩子，说：“马拖不动，你们先下去躲起来，和昨天一样。”
两个孩子一想昨晚熬过的苦境，立刻号啕大哭，死也不愿下车。
刘邦看一眼后面更大的烟尘，也顾不得许多了，抓起儿子的双臂一提，将儿子提出车厢外，抛在路上，跟着又把女儿也抛了出去，一边喊：“夏侯婴快跑！夏侯婴快跑！”
可夏侯婴却从马车上跳下，向后跑到孩子们身边，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悬空挽在他的胳膊弯里，带着跑回车边，放回车上，口中道：“汉王，使不得，孩子不能丢，孩子不能丢啊！”说完，又跑到前 面去赶马。
刘邦大怒道：“他们跟着老子死得更快，躲起来兴许大家都能活，你懂吗！”
说了，又把两个儿女抛下车。
夏侯婴也和刚才一样，再次跳下车去拣孩子。
刘邦气得要发疯，就手抓起车上的一把剑，那是他昨天向侍卫要来防身的。刘邦拿剑尖指住夏侯婴，骂道：“你这狗日的，再不听话老子宰了你！把孩子放下！快去赶马！”
夏侯婴不理刘邦，一手抱一个孩子跟车走，口中喃喃道：“汉王，孩子丢不得，这是你的骨血呀！老天有眼让我们碰到，说什么也不能再分开，要死就死在一起吧。”后边的烟尘更大了，马蹄的声音也 听得更清楚。
夏侯婴停步往后面仔细看了，转脸对刘邦道：“汉王，就是不带这两个孩子，凭咱这马，也跑不过追兵的。咱们干脆把剑丢了，装成老百姓，瞒过他们。”
说了，夏侯婴迎着刘邦的剑走到车边，把孩子放到车上，又解下自己腰间挂的剑，然后伸手要刘邦手中的剑。刘邦已经气傻了，只好把剑交给夏侯婴，看他跑到路边，把剑塞进草丛，还拔两把草盖一盖 。
夏侯婴回到车边，把车上车下看一遍仔细，又细细打量在车上发呆的刘邦和他的一儿一女，再把自己也看一遍，满意地说：“好，现在谁也看不出我们是汉军。我们是老百姓。汉王，等会儿楚军追上来 了，你只须好好应付几句就行了。”
说完，夏侯婴拿起马鞭，也不上车，就那么随马走着，悠悠然赶车，有如大庄户家的马车夫。刘邦坐在车上，马着脸支着眼看夏侯婴的这一系列行动，又不时向后瞄瞄更近的烟尘。终于，他长叹一口气 ，一手一个搂住两个儿女，道：“这回可是真正要看老子是不是有运气了。”
前行不远，有一小片树林，正好供路人歇马。夏侯婴就把车赶进树林深处停住，看看是否能躲过楚军骑兵的视线。两匹饿急累极了的马得此休息，快活得乱摇长尾，不住嘴地啃食林中满地的青草。刘邦 小声叱骂那马：“要吃你就专心吃，还摇个什么屁尾巴，叫人看见，我宰了你！”
骂声未定，一彪楚军马队驰到树林边停下。刘邦扫去一眼，有百多人，都是很警惕的神气，拿眼睛在树林里搜索。
刘邦顿时想：“糟了，这回是躲不过了。”
回眼又落在马尾巴上，见那尾巴还在摇摇摇，一时起急，张口就骂：“叫你别摇你偏摇。你再摇！你再摇老子……”
刘邦威胁之声正要出口，就听林外有人喊：“嗨，你们是什么人？”
刘邦一听，愣住了，慢慢把脸转向林外，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就听夏侯婴恭敬对他说：“老爷，外边的将爷在问您话呢。”
刘邦急了，只好把他最熟的话搬出来。人在无准备时挤出来的话，也只能是他熟悉的话。
刘邦最熟悉的话就是江湖话。就见他一抱双拳向林外一拱，大声道：“好汉请放我一马，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似这种横不招边的江湖话，凡是大男人都可以说，只有在特定的场景中，它才有特定的含义。就此时而言，这些话可以是汉王说的，也可以是汉军的某个将军说的，可以是以四海为家的豪杰义士说的， 也可以是装大胆的富人遇见劫匪或官军时乱说的。总之，全在于听话人的判断。
而此时的听话者，乃是楚军的一个中级将领，叫丁固，是项羽帐中虎将季布的舅舅，今天他带一队马军巡路，是要捕拿逃亡汉军将领，而重中之重，就是刘邦。丁固没见过刘邦，只听人说过模样，知道 是一个豪迈潇洒的大汉。丁固看眼前这人，惨白着脸，吓的，穿一身乱糟糟的内衣，带两个脏兮兮的小孩，还有一辆破车，两匹饿得收紧肚皮的羸马和一个憨马夫。这绝不可能会是汉王刘邦！最可能的 ，是附近一个出门办事的富人，而且已经被谁的军队洗劫过一次，连外衣都被剥了。还说大话充愣呢！丁固心中冷笑，也无意再去理睬，一声唿哨，率着部下转头而去。抓刘邦要紧。
刘邦刚才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怎么能说这种老实话呢！这不是喊着叫人来逮么！他这么一想，本来已经吓得发白的脸更变得白纸一般。可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那都是收不回来的 ，只好认命。
刘邦灰溜溜的准备俯首就擒，可林外的马队却一声唿哨自己就走啦！真他娘的奇怪！管他娘的，好歹老子捡回一条命。
刘邦连忙催夏侯婴快走。夏侯婴却道：“汉王，急不得。我看了他们的马队，他们要是有心来追，咱们根本逃不掉。咱们只有慢慢走，不引人注意，才可以脱身。”
夏侯婴说了，干脆卸车牵马，找那草肥的地方，好好把马喂了一餐。刘邦带两个孩子干坐在青草地上等。肚子饿，心里怕，也没精神和心思说闲话，尽管他与儿女已分别两三年了，有时候也挺想念的。 这对孩子呆在爹的身边，也是木木的亲不起来。初见面时确实觉得亲，那是天生的亲情。可刚才那亲爹几次将他们抛下马车，还拿剑要杀救他们的大叔，他们也就只能把这个亲爹看作是妖怪一般。他们 决定相信这个爹随时都会发怒杀人。有这种亲爹，谁能亲得起来？所以，尽管肚子饿得难受，两个孩子也不敢向亲爹吭一声。尽量乖乖的，可别惹毛了这个亲爹，等会儿上路时又把咱丢到路上，那可不 是耍的。
再次上路，夏侯婴走得格外小心。此去下邑约莫还有六十多里地，虽然马吃过草，也休息过，那也不可能一口气跑下来。何况骑兵的速度起码是马车的一倍以上，所以，还是不可露行迹。
夏侯婴悠着马慢慢走，遇着下坡才就势顺跑一阵，逢着路两边有密密的树林掩护，才打马大跑一阵，发现前后有可疑的物事，宁可找片林子躲一躲。刘邦知道他已经管不住夏侯婴了，也就由他自便。如 此走了三四十里，两个大人的心才渐渐宽了些，两个孩子又饿又乏的，都窝在车中睡着了。
再走一程，就不断遇见汉军三三两两的散兵，他们都是打了败仗而又熟悉地情的，不敢走正路，跨沟越田的在野地里窜，看着离下邑近了，才摸上路来。夏侯婴没露身份，只是吆喝大伙儿一起走，好互 相壮胆，若真遇了点小麻烦，也能对付。
又走了十余里，后面的兵士们忽然惊叫起来：“不好啦，有骑兵追来啦！”夏侯婴一听，打起马就跑，一面回头望。
果然，来路方向烟尘大起。
同着马车一起走的散兵已有二百余人，此时全都撒丫子拼命狂奔。可是不行，看着烟尘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而马车和步兵又只能是越跑越慢。夏侯婴这回豁出去了，他把马鞭甩得啪啪爆响，抽得马屁 股出血。夏侯婴还从未如此虐待过生物，特别是马。
追兵还在迫近，很快连军旗都分辨得出了，马蹄声也变得很大。
刘邦在车上死眼瞪着后面的追兵，嘴中反复念叨：“完了完了，这回肯定完了，这回逃不掉了。”
两个孩子也醒了。他们现在不看追兵，却满眼惊恐瞪视着亲爹，生怕这亲爹又要把他俩丢下车去。刘邦这次没有打这种主意，他没时间和夏侯婴闹别扭了。很可能这次的追兵正是冲着他来的，再说车上 多少一两个娃子，也确实与车速无关，就是夏侯婴赶一辆空车，骑兵也一样追得上。
很快，刘邦连领头的那个追兵的脸都看清了，是个有胡须的。
刘邦绝望地摇头叹道：“我命休矣。看来老子今天运气不佳，难逃劫数。”
正在说，突见一阵狂风呼啦啦刮来，霎时间沙石漫天，什么都看不见了。夏侯婴一面拼命勒马，又对刘邦大叫：“快把衣服脱给我！”要说刘邦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当他没主意的时候，他能不犹豫、不 问原因地服从朋友。听得夏侯婴一声喊，刘邦三两把脱下上衣递过去，夏侯婴一手接衣，一手将紧拉着的马缰交给刘邦，喊道：“拉紧！”喊着，跳车冲到马前，一把将刘邦的衣服整个儿地罩住一匹马 的头脸，又飞快脱下自己的上衣罩住另一匹马，而后一手挽住一个瞎眼马的脖子站定。又对刘邦喊：“拉紧缰绳！护住孩子，伏在车上！”刘邦服帖听令。
此时狂风更猛，天地一派昏暗。
原来在这盛春时节，江淮平原上时常会刮大风，风势猛时，连千年的老树也能翻倒，掀垮屋顶、卷走猪羊更是常事。牛马在野外遇了这种大风，就会不顾一切狂奔，直至精疲力尽方止。夏侯婴是当地人 ，又是驭马老手，知道只有使马盲目，才能让它们安静，故有脱衣罩马之举。
那狂风足足刮了一顿饭功夫才慢慢弱下来，天也慢慢回亮了。
夏侯婴细看来路，刚才已追得很近的马军现已不见踪影，他就笑对刘邦道：“幸亏追的是马军，现在起码乱跑了四十里，咱们可以慢慢走了。”
两人取下马头上的衣服穿好。刘邦这时也弄懂了大风的妙处，他脱口便道：“真是天助我也，看来老子确实命好！”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哈哈，搞得他的一对小儿女不知所措。
可不，要说是什么偶然性，几个偶然撞到一起，是不是也太偶然了一点？
五
日头偏西时分，刘邦的马车总算安然抵达下邑城。吕泽、张良先已得信，出来接驾。
刘邦的儿女是认得舅舅的，扑上去就喊肚子饿。吕泽一手抱起一个外甥，心中充满怜惜。他已得到消息，他的姐姐也即刘邦的妻子吕雉，还有刘邦的爹刘太公，在来下邑的途中被楚军抓获，送去彭城。 弄得不好，这一对儿女从此就没娘了。这个消息，吕泽觉得现在不便说，他只对刘邦说：“姐夫，酒席备好了，先去吃饭吧。”
刘邦此时倒不觉得饿，便道：“你带孩子先去吃。”
夏侯婴却对吕泽大声嚷道：“快把这两匹马拉去侍候好了，多喂些上好的豆料，身上洗一洗，它们这回可叫我给使唤坏了！”说着，还去和那两匹马贴贴脸。刘邦笑骂道：“你这混帐对马比对老子还好 。”
刘邦下了马车，一眼看见张良，连忙招手道：“子房先生，你来你来，我有话说。”
张良走近，蔼然道：“汉王还是先吃饭吧，有话吃过饭再说不迟。”
刘邦拉张良避开人众，道：“我有心事，憋不得。”
刘邦看定张良，放低声音道：“不说你也明白，这一仗下来，我会弄得很惨，那班诸侯也都会反水。项羽太厉害，我打不过他。依你看，下一步项羽会怎样，还会追着我打吗？”
张良用力点头，道：“当然会，项羽肯定会乘胜追击的。我们现在没有还手之力，队伍都乱了，这里又是平原。我们还得退。”
刘邦点头，似乎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略想一想，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尽管旁人知道他们在讲机密之事，都已走开。
刘邦道：“我想过，就凭咱们还有这帮诸侯，根本不是项羽的对手。项羽他被我冲进彭城这么一弄，也绝不肯与我讲和的。要是就这么和他打下去，迟早他会打进关中，把老子吃了。所以我想，只要能 保住关中，关外这一大块地方，我就不要了，全都封赏给能和项羽打仗，最好还能打赢他的人，让他们去打。可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个能和项羽对打的人。你有这样的人吗？”
张良看着刘邦急切的目光，心想，这可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张良沉稳点头，道：“汉王，有人，有三个。”
刘邦惊喜道：“还有三个？”
张良道：“项羽的兵锋锐不可当，他的军队确实是当今天下第一，任何人和他单打独斗，都不可能取胜。汉王您想不出一个能做项羽对手的人，并没有想错。现在非得有好几股力量同时与项羽作对，才 可能慢慢改变形势。”
刘邦道：“你这话说得好，我就没想到。”
张良接口道：“可是有件事汉王您一定要想到，还要想清楚。这次您做了反霸军的领袖，您就得把这个领袖做到底。就是您不愿意做，项羽也会认定您是领袖的。”
刘邦听了，脸上露出慌乱，嘴里支支吾吾的，连说：“是啊是啊，项羽那小子不会放过我。”
张良继续道：“而且，您只有做了这个领袖，才有资格去封赏那些能和项羽打仗的人，否则，您凭什么去封赏别人？别人又凭什么要您来封赏，他自己去打地盘不就得了？”
刘邦这才大悟，瞪着张良道：“可不是，可不是！这一层我还真没想清楚！”摇摇头他又点起头来叹道：“说句老实话，这次老子真是被项羽打怕了。就凭‘霸王来啦’这一声喊，我几十万人马一下就 全垮了！你信吗？我是到现在还不懂！真他娘的奇怪！”
张良笑而不言。和不懂兵的人说兵，就像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去讲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最后总是个模模糊糊。还不如不讲。
好在刘邦也不要张良讲。也许他已经明白，自己总是搞不懂的，那又何必去麻烦别人和自己呢。刘邦的爽气就来得这么干脆，让人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