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心而论,刘邦并没有要占项羽便宜的想法。关于那次彭城会议,会前他从没想过要带兵去打咸阳,会议中旁人说些什么他也不在意,只当是听故事。问题就出在范增打他的那两拳上。那两拳一下打出 了他的机灵劲,或者说打起了他的兴趣。他觉得范增那个避实击虚的计谋实在过瘾,可以大占一回章邯的便宜。至于在说话中他提出自己愿带兵去打咸阳,那完全就是顺嘴一说,也是为了强调占这个便 宜是值得的:“连我刘邦都想去占的便宜,那肯定是个大便宜或者好便宜”,他说话的真意在此。可见刘邦骨子里还是个好人,那陈婴评价他“不失长者之风”的话,也是有见地的。没想到楚怀王以歪 就歪,真派他去打咸阳,倒把他弄夹脚了:在怀王面前不好再找托词,而他的那帮弟兄们其实都不愿去打咸阳。彭城离沛县家乡很近,谁也不想离开家乡。刘邦知道这次又是自己的快嘴惹了祸。只图嘴 巴一时快活,兑现之时饱受夹磨,刘邦吃这种亏其实也不算少。只是他不属于那种“吃亏长见识”的愚汉或者聪明汉,何况快嘴除了给他惹祸,更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呢。所以刘邦从未想过什么吸取教训 、修正错误之类,他只是笑一声,拍拍脑袋,再来想办法应付,如此而已。
刘邦领了打咸阳的王命,只好去做他的弟兄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刘邦就对他的弟兄们说:“你们这班王八蛋难道真是吃屎长大的?脑袋都是榆木圪ū涞模课遗婀反复跟你们说,咸阳是个好地方,那里的皇 宫大得海了去了,会把你们的乌眼珠都一颗颗看得掉在地上忘了拣!你们不信别人可以,我的话还会错吗?我去过咸阳很多次呀!老子还亲眼见过秦始皇呢!喝,看看人家那威风,那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做派,做人要做到那个样子才算值!现在机会来了,我沛公要带你们去咸阳,让你们这些乡下蠢蛋开开眼,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你们还不乐意?你们还不愿意?你们就想守着彭城、沛县这块烂地方, 拿县衙门当皇宫看?哈,告诉你们,县衙门连皇宫的一间茅厕也比不上!现在你们愿意跟我去了吧?”
可弟兄们还是不愿去。他们错会了刘邦的意思:他们不能想象那么壮观的县衙门会不如一间茅厕,不管是哪里的茅厕。所以刘邦绝对是在吹牛。刘邦吹牛成癖,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他们最清楚。因此 他们在反驳时暗中纠正了刘邦的错误:茅厕只能和茅厕相比。弟兄们说,就算县衙门的茅厕不比皇宫的茅厕大,我们也犯不着跑几千里地去看那个皇宫的大茅厕,我们宁愿守在家乡看老婆孩子。刘邦被 这群傻兄弟气得直喊“老子要吐血!”“老子要吐血!!”后来看见他就是真的吐血也没人改主意,他也懒得吐血了,只拿了瓶酒慢慢喝。
打咸阳的事也就拖了下来。当项羽在安阳忙着杀宋义,在巨鹿忙着拼死命的时候,刘邦只是带着他的队伍在彭城西北面的成武、城阳、昌邑一带东打打西打打,并没有真正冲到西边去做奇兵。直到第二 年开春,他的人马连开封、陈郡都没到,更别说什么南阳了。总算他的兵马是在彭城以西晃动,怀王也不好怎么说他。很可能怀王压根儿就没做他的指望,刘邦就更不去操那份心了。
刘邦带队伍打昌邑时,有个叫彭越的带了千余人马前来助阵。刘邦看那彭越,五六十岁年纪,须发斑白,黧黑的脸膛上沟壑纵横,高大壮实的身板,一双大手青筋裸露,说一不二的气派,特别是那种冷 而尖利的眼神,以及他的部下对之畏惮恭敬的态度,就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便拉了问话。彭越实话实说。他是昌邑本地人,自小在城北的巨野大泽中捕鱼为生,得便也做一点杀人越货的勾当,因力大艺 高,又重义气,大泽中的渔民很看重他。陈胜起事后,泽中的青年们也想造反,要彭越起头。彭越不干,说咱一时看不清天下大势,还是先等等再说。过了一年,那班年轻人等不得了,百多人反了起来 ,硬拉彭越做首领。彭越推脱不过,就说:“要我做首领,大家就得听我号令。”青年们说,那当然。于是彭越发令:“明晨日出时全体集会,违令者斩。”次日晨,依令而来的人只有半数。等到中午 日头罩顶,还有人打着呵欠漫步而至。彭越便道:“昨天大伙强推老汉我做了首领,我下令,今晨日出时全体集会,违令者斩。可今天依令而来的人只有一半。违令的人太多,不能都斩,就斩了最后到 的那个,表示一下意思吧。”立即喝令,将那最后到的人绑出去枭首示众。众人听了直笑,说老爹是开玩笑吧,集会晚到一会儿,何至弄得就要杀人?不想彭越怒道:“咄!你们这班黄口小儿以为造反 是集众赌钱么!老夫现在既做了首领,谁敢违我军令!”当即将人杀了,并指着尸体与众人发誓:“日后敢有违令者,同样下场!”众人方才觉悟,他们生拉硬拽的,原是弄了个凶爹出来。悔之晚矣, 只好低头服从。那彭越也不含糊,严令而外,招招式式都有讲究,很快将那反秦大业与杀富济贫结合得完美无瑕,队伍也慢慢做大了。
刘邦问明了彭越情况,慰勉有加,道:“原来你彭老汉是个水贼出身。沛公我往年在芒砀山也做过几年山贼。水总是围着山转的,你跟着我沛公,包你不会吃亏!”彭越称是。
刘邦的兵马打昌邑打不下,只好撤围走人。刘邦拉彭越一起走,说:“你就做我的部下,我不会亏待你。”彭越道:“沛公讲义气,认朋友,做人爽快,老汉我看得清楚。只是沛公有所不知,老汉和手 下这班弟兄,多在巨野水泽中长大,靠着这水,咱心气就壮,像条龙一般,没人弄得过咱。可要离了水泽,咱就心虚,变成虫了。沛公您也不在乎咱这千把号人,不如让咱在这水泽边呆着,今后您在这 边有事,老汉我还能帮上一手。”刘邦见彭越说得恳切,只得由他带队伍去了。心中却是惋惜,好一阵不痛快。若按刘邦一贯的脾气,遇了这种对胃口的朋友,三言五语之后,少不得又拉去路边拢几堆 土,磕几个头,呼兄唤弟。可现在他的身份不同了,他现在不光是沛公,还被楚怀王封为了武安侯。“侯”啊,这可不能轻看了。虽然单叫起来,“侯”“猴”同音,有点别扭,可公、侯、伯、子、男 ,王公贵族五个等级中,“侯”已经是老二了。既做了“老二”了,哪里还能像过去那样,想和谁上和谁上,一点王法概念都没有?刘邦想到这一层,思想就通了,于是转不痛快为痛快,喜滋滋压抑了 自己的旧脾性,任那彭越自去。
部队撤围昌邑,已是新年二月。上年秋天逢灾,而今春荒更重,军队乏粮。这时萧何便来建议道:“沛公,我们何不率军西去开封一带,一来寻粮就食,二来如机会得当,可以袭击咸阳。也免得被怀王 看轻,说我们说话不算话。”刘邦连称妙计,拔队便行。弟兄们心中虽不乐意,但填肚子无论如何要比看老婆重要,所以无须刘邦再做政治思想工作,依令向西而行。
春寒料峭。凄风苦雨之中,刘邦的军队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三百余里,来到中原之地高阳。此地去陈留与开封县城,只有一日行程,不过那里都有秦兵守着,刘邦所部便先屯在高阳。刘邦近来心情不 好。路上走得辛苦是个原因,军粮问题解决得不如预想,也是一个原因。弟兄们一边行军一边喊肚子饿,牢骚满腹,破口大骂,弄得他这个要面子的统帅脸上灰溜溜的,怎么快活得起来?找来萧何商议 ,萧何拿不出好办法。
如果把刘邦的队伍比作一个国家,刘邦是皇帝,萧何就是丞相,刘邦是总统,萧何就是内阁总理,实行的还是总理负责制。萧何的精明强干,勤敏细致,无人能及。而且萧何比刘邦更能服众,因为萧何 原来就是刘邦的上司,而且他还不光是刘邦的上司,整个沛县除了县令就属他萧何大。萧何也是沛县人氏,任沛县主吏多年,刘邦做泗水亭长,就归萧何管着。二人自小相熟,萧何喜欢刘邦那种快活不 过的性情,所以每当刘邦快活出毛病来,萧何总替他遮护过去。反秦事起,刘邦带了一帮山贼开进沛县造反,尽管他心里想做沛公,当众还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刘邦说:“现在天下乱哄哄的,咱们要 是没个好的头领,最后大伙儿都得玩儿完。我刘邦不是不敢做这个头,只怕本事不够。害我自己没关系,要是害了父老乡亲,那老子我就不好意思了。兄弟爷儿们还是找个比我靠得住些的吧。”当时有 很多人就推选萧何。萧何不干。他确实是不敢干。刘邦说得不错,现在天下乱哄哄的,谁也不敢说造反一定反得成,要是反不成,旁的不提,那造反的首领和他家族是要被拉出去砍脑袋的。所以造反不 是不可以,做头领却是万万不可以。于是萧何坚持举刘邦为沛公,自己甘为副手。聪明谨慎的人往往如此,他们总希望头顶有一把遮风雨挡日头的伞,却不管他举着那把伞其实很累,而且那把伞还会占 去了本来属于他的那份阳光雨露。所以聪明人也不见得会打算盘:他们知道二五得一十,却不一定知道所得的这一十会是别人的。
面对一脸不痛快的刘邦,萧何拿不出解决军粮的办法,不过他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萧何说:“我们初到中原,对此地的人口、粮产、税收等情况一无所知,此地民众也不知我们是兵是匪。所以沛公应 该多与地方的豪族、名流、士绅、耆老交往,通过他们晓谕百姓,支持我军。”
刘邦听了心烦,咕噜道:“弄了半天,这档子麻烦事还该老子做!”
心烦归心烦,刘邦对萧何的话还是听的。他就去走访当地豪门大户,又找名流士绅开座谈会。那些大模大样的话开头几遍说得拗口,说多了也就和他骂人一样张口就来,畅如流水,什么“我军宗旨,乃 诛暴秦也,伐无道之君,铲无德之政,为我军之天职”,什么“我军职责,乃解民倒悬,拯民于水火之中”,什么“我义师兵锋所指,秦军无不望风披靡,我义师旗帜所向,民众无不箪食壶浆”,说得 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刘邦心里明白,就因为他的义师没有得到民众箪食壶浆的欢迎,才要他费了劲四处喊,否则他也不会唱这莲花落。那些与会者也都知趣,开口“将军率仁义之师”,闭口“沛公乃道 德君子”,听得他神清气爽,把要钱粮的正事也忘了。可气的是那些儒生。
儒生一向被秦廷官方打压,而今天下反秦,儒生以饱受欺凌的斑斑血史,昂然自居为社会精神领袖,当然也就是地方名流了。偏偏刘邦和秦始皇一样,不喜欢儒生。刘邦一直搞不懂,人群里面为什么会 出儒生这种东西。那么多的职业你不想做倒也罢了,因为我刘邦也不太想做,但是如果没事,你完全可以去抓鱼,逮兔子,喝酒,赌钱,或者找女人唱情歌,和男人打架,都行,为什么偏要自苦,整天 抱两卷写着狗屁道理的篾板在那里穷念叨,念顺了口就把自己当圣贤,见了是个人就要跑去做导师,窝囊自己不够还非得窝囊别人?刘邦因此感叹:这世界太复杂!也因为搞不懂,刘邦一直把儒生作怪 胎看,见了就骂,或者干脆躲开,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次刘邦躲不开:他做了会议主持,儒生们则是被邀嘉宾。儒生一开口,刘邦就翻胃。
一个儒生说:“将军既率仁义之师,就宜以天下苍生为念,息干戈而停征战。”
刘邦想:“老子是带兵的,你要我停征战,难不成要咱爷们都去杀猪狗做伙夫?”
另一儒生接口道:“沛公既是道德君子,就宜偃武修文,以道德安天下。”
刘邦又想:原来你们连我的新职业都安排了,去跟你们做徒儿。
好在儒生们捎带刘邦几句之后,又念起了他们的本经,而且没念上两句自己先吵起来,一个说儒家以仁为本,另一个说儒家以德为本。那说以仁为本的,引了三皇五帝事迹为据,又背诵了孔老夫子“仁 者爱人也”的名言。说以德为本的儒生则大怒道:“谬也,谬也,荒谬至极也!‘仁者爱人’不过是我儒学之一端,尔竟敢以偏概全,乱我圣学之根本!我圣学之根本在‘德’!尔等难道未曾听过‘德 化万物’之语么?可知‘德’不仅涵容了爱人之‘仁’,还能化育万物,它是女娲用来补天的那块仙石啊!”于是两个儒生为“仁”与“德”谁为本谁为先而大吵特吵。这是另一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的争吵题,对耗精力、费唾沫很有帮助。
刘邦起先还抱一种坐山观虎斗,不,是坐台观鸡斗的心思瞧着,可听到后来,一种受刑的痛苦感觉越来越明显而强烈,最后弄得他头痛欲裂、五脏生烟不说,满肚子郁闷化为尿水,把膀胱也胀作一个胖 胖圆球。刘邦实在憋不住他的气和尿了,就腾地蹿起,呼呼几大步跨到正争得入了妙境的儒生面前,一伸手揭下一个儒生的冠帽,帽口朝天拿着,另只手急急捅进裤腰,当众掏出那个尿水的出水管道, 将一膀胱热腾腾的尿液直灌冠帽之中。堂上顿时骚气弥漫。一泡大尿排出,刘邦浑身轻松,气也消了一大半。他将那装满尿水的儒冠顺手往儒生怀中一扔,随口说一声:“当初始皇帝怎么把你们给漏了 ?”便大步出堂,顾自走了。
吸取了这次受气教训,刘邦立马下令,今后开座谈会不再请儒生参加。理由很充足:战争期间,不谈文事。这样闹了几天,没有什么收获,刘邦心中怏怏。
这日吃罢晚饭,刘邦叫人弄盆热水来烫脚。侍从见主子郁郁寡欢,特意找了两个女孩儿前来侍侯,给他洗脚按摩。刘邦正在享受,侍卫来报,有访客求见。问是何样人物,回说像个读书先生。刘邦顿时 火道:“老子早说了,战争时期不见儒生,你这混账没长耳朵?”
侍卫低头而出。就听堂外吵闹起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喊:“谁说我是儒生?你再去禀报,说有高阳酒徒郦食其求见!快去!你不去,莫怪老子闯堂!”
刘邦想起似乎有人提到过郦食其这个名字,说此人是个角儿。刘邦便叫:“放客人进来!”
就见一个瘦高老汉大步进来,穿件半旧长袍,袍上斑斑点点,似是酒痕。老汉来到刘邦面前,随便作个揖,不说话,不阴不阳把他斜眼瞄着。
刘邦没情绪,懒道:“客人有话请讲。”
那郦食其傲然道:“老夫只想问一个问题:将军此来,究竟是要帮秦国呢,还是想灭秦国?”
刘邦听了心头火跳:这么傻,必是儒生无疑!他开口就骂:“狗儒!连老子是哪边的你都弄不清楚,就来说嘴!你撑开耳朵听仔细了:我沛公带的是诛暴秦、伐无道、救民于水火的楚军!”这几句文话 他已是重复得烂熟于心,故能脱口而出。
郦食其听了一声冷笑,道:“说得好听!你的军队就要断粮了,士卒没饭吃,就会变作抢匪,那就比暴秦还暴!现在有高人登门献策,你却如此无礼,你岂不是在帮暴秦么!”
刘邦听得此言,眼珠直转,心想:看来这老家伙有两刷子,不会是儒生,说不定还真是救星到了。心念至此,连忙就把泡在热水盆里正被侍女的手揉得舒泰的双脚拔出来,鞋也不顾穿,光脚踩在地上, 整整衣衫,向郦食其作揖行礼道:“我刘邦是个粗人,先生莫怪。来来来,请先生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