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事,就是刚刚不小心碰了一下。”
随手擦了擦额头的血迹,朱三勉强笑道,他那皱得跟个枯树皮一般的老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那血色混杂着泪水,抹出了一个大花脸,看起来十分喜感,但看到这张脸的人,可没有半点笑意,只有深切的哀伤。
“三伯……”
放下了心事,看着熟悉的人,这段时间来,那满心的悲伤与痛楚,刹那间从心里涌出,弥漫在心头,少年一把将刚刚松手的老人抱住,痛哭了起来……
家破人亡,祖宗祭祀不存,这样的处境,有几人可以明白其中的苦楚?
哪怕他之前哭过,在进门的时候哭过,在他父亲遗体前哭过,在祖祠中哭过……但这都是情不自禁,难以忍耐。除了刚刚进门时,看到那满地的尸体,猝不及防下的崩溃,其他时候,少年都在暗自忍耐着,告知自己一切都将由他来负担了,要坚强。他始终都在绷紧着自己的神经……
现在,他这是看到亲近的人,心理防线的崩溃,情感如同洪水般喷涌而出,无法遏制的情绪发泄!他始终都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啊!
而需要情绪发泄的,可不只是他,听到朱兆阳的哭声,刚刚止住悲泣的老仆,他的泪源也似那关不紧的阀门,不住地往外冒着泪水。
老仆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也是抱紧了少年,哭喊着:“可怜的孩子啊!不哭,不哭,我……”
老仆口中唤着安慰的话,但在他的动作下,却起了反效果,少年的哭声更大了……
这一老一少,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直接旁若无人得抱头痛哭,让四周的人伤感之余,还感到了无奈……这唯二的两个能在这个府邸中做主的人,现在情绪全都失控,让他们这些过来搭把手帮忙的人,真心尴尬啊!
见这少主老仆恐怕会过度伤神,不利于后事,他们只好推出几个人出声安慰,其他人在一旁搭腔,好揭过这一段。
而那与严道朱氏或是交好,或是姻亲的几个人,自然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就这样,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把这老少安抚了下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这朱府大门前出现数个骑着马的身影。
当首一人,穿着一身青色锦衣,头戴一顶乌纱,未等那坐骑停稳,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踏着官靴疾步走了进来。
其身后的人也不敢怠慢,一见前面那人翻身下马,连忙下马跟上。
看见来人,刚刚安抚下朱家主仆情绪的众人,连忙迎了上去。
“草民陈思见过知县大人。”
当前一人拱手向那人行礼道。
“原来是陈孝廉”那知县虽然心中急迫,但依旧还了一礼,随即,他便一把抓住陈思的手腕,凝视着陈思的眼睛,沉声问道:“陈孝廉早来几步,不知可有这朱家灭门之案的线索?”
心中急迫,这县令的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逼迫的意味,好似在审问犯人一般。
这让陈思的脸当即冷了下来:“草民只比大人早来两三刻,安抚这朱氏遗孤就耗费了大半。除了检查这满堂尸体还有无活口,这案发现场草民是半分未动,大人可让手下仵作自去检查。”
话是还带着尊卑,但可没什么好脸色。任谁被这般当做犯人般询问,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对此,这县令也不在意,他朝着陈思点了点头,便松开手。他环顾四周,是在那寻找着,很快,他在朱氏主仆身上停下了目光。
凝视片刻,县令转头看了陈思一眼,再一次点了点头,便朝着朱氏主仆走去。
走近,停在朱氏主仆的身旁。看着这两个脸上还挂着泪水的老少,县令蹲下身来,凝视着少年的眼睛,轻声道:“小兆阳,还记得我吗?”
“你是……”还沉浸在悲伤中的少年,跪在地上,愣神看着县令半天。
“哎……”这位阅历丰富的县令,一眼便看出朱兆阳的精神状态不佳,也不在意少年的不礼貌,小心地拉近两人的距离,指着自己的脸,让少年辨认,耐心地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你是白伯伯。”
“是的,我是你白伯伯,你先去休息,去舒舒服服睡一觉,其他等你睡醒了再说。这里交给白伯伯,好吗?”
见朱兆阳认出自己,县令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经可以肯定少年的精神状态虽然不好,但还没有太过伤神,但也不能再刺激了。他可不认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这少年性格坚韧了。
“……好……”
愣愣地,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得到了回应,县令轻缓地点了点头,柔和地,缓缓地说出一句话:
“那,睡吧~睡吧,一切等醒了就好,就好~”
缓缓吐出一个个字眼,轻缓柔和……那县令的眼睛仿佛化作了一个黑色的深潭,吸引着少年的注意力,让少年眼中那涣散的神光重新凝聚起来,随即仿佛被吸去了精气神一般,少年的瞳孔又扩散开来,上下眼皮拼命地打着架,最终闭上了双眼,随即,身体一软,瘫靠在老仆身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见少年的身体倒下,老仆一吓,连忙一把抱住,急声冲着县令问道:“知县大人,这,这……”
“你不必惊慌,这是浩然正气的一个小技巧,你是朱家数十年的老仆,应该不会陌生吧。”
见少年睡着,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惊慌失措的朱三解释了一句,也不管朱三有没有听懂,随即向身后招呼来一个家丁,低语了几句,便对朱三吩咐道:“你且跟我这仆人出去寻个厢房,照顾他醒来,有一些问题等等我需要细细询问。”
“是,是,那县令老爷,家主遗体就托您照顾了,老仆这就去了……”朱三忙不就地应着,小心翼翼地低语了一句。
那县令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说完,也不在意其他,招呼来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
见此,朱三再次行了一礼,便抱起正酣睡的少年,小心地跟在那家丁身后,出了大门。
另一边,县令正伸展着双臂,两个仆从正在用几根短绳扎紧他的袖口与裤腿。
扎好后,那县令便走到旁边不远处,那朱家家主朱远航的遗体旁,蹲了下来。
凝视着朱远航那瞪大的眼睛,也不惧那死寂的眼神,那县令也不管现在的场合,一边用食指中指按压着朱远航尸身的一处肌肤,一边自言自语道:
“远航兄啊,没想到昨日一别,就是永恒啊……”
微微改换位置。
“我看得到你,你却看不到你。”
四指微提,再一次按压。
“十几年相处,我们也算是知道对方的脾性。”
提起手,双手合拢,移到伤口处,轻轻划过,按压……
“看看你的表情,死不瞑目!看样子杀你的,你认识……”
“死者严道朱氏远航,死亡时间超过六个半时辰,而少于七个。现在是辰时正一刻,预估死亡时间是酉时正至戌时初。死因为,被一用剑高手,以一尺五寸短剑,刺穿喉咙,麻痹经络,流血窒息而死。”
这是他对身旁抱着一本册子的师爷说的。
“麻痹经络?”
这说法让那师爷一愣,一时间没回过味来。
“就是那短剑上涂了类似麻沸散的药物,或是以特殊手法散乱了经络,无论哪种,本质上都是麻痹经络,否则你以为只刺穿了喉咙,就连半点声响也没?这尸体上也没半点挣扎的痕迹,还不是麻痹了声带与肢体,没法发声与挣扎。”
县令不耐烦地解释着,要不是这关系到记录案宗,他真没兴趣解释。
“知县大人,那我是记载是药物功效,还是特殊手法?”
那师爷无视自家县令不耐烦的态度,抱着尽职的态度,毫不含糊地问道。
“空着!”那县令回道:“这需要特殊工具检查,等等再说。”
“哦。”
“记下,凶手数量未知,但肯定有死者的熟人。”
“证据?”
“朱家家主在大堂前,家丁护卫在这前院,若非熟人,酉时正后,哪家主人会在这大堂?这前院哪会聚这么多人?还巧合地遭遇了刺杀?”
“这是大人您的臆测。”
“不符合常规的,不就是证据?”
“但无凭无据。”
“……先记着,作为猜测。”
“是,大人。”
看了自家奋笔疾书的师爷一眼,县令感觉自己有点牙疼:一个负责杂事的师爷,让记录就记录,较真个什么事。
当然腹诽归腹诽,若是让他换,还真舍不得。
随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那县令再次凝视着朱远航死寂的眼神,也不嫌瘆得慌,低语道:
“远航兄啊远航兄,你且去吧,一路走好。小兆阳,白某会替你照顾好,保证完完整整地送到魏国公府上……”
说着,他一手盖住朱远航那瞪大的眼睛,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