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天牵着虎儿回到独孤山庄的情景,左肩上靠近锁骨的位置便会毫无缘由的像是灼烧般的刺痛起来,那感觉一如当时被璇玑剑穿透琵琶骨一样,似是在火上熬了千百年,可就是不能烧成灰。我依旧会不自觉的伸手抓向左肩膀,指甲的触感会让我从梦里惊醒,然后在独芙和白鹤的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之后再惊醒,如此反复。
人们已经不再为西渊曾经的守护女仙京离而哭泣,距离那个弑仙的传奇时刻已经过了一阵子,从东方吹来的风带来西渊国的新消息——自从参与毁天灭地计划的西渊守护女仙京离死后,纯杜国王的疾病竟奇迹般的痊愈,西渊国在他的领导下重整旗鼓,上下齐心,北拒谭离,东抗卯都,终于拯救西渊于危难之中。
而曾经被传颂一时的守护女仙陶京离,已变成了人们口中得而诛之的罪仙。不过好在,她已经死了。死于她师父顾白的璇玑剑下,那位白衣翩翩的仙人从天而降,人未到,剑先出,一道白光呼啸而来,衣袂飘飘,伴随着馥郁的梨花香气。那时候罪仙陶京离正立于永安城城墙上,全身血红一片,闭着眼高举手中的血魄珠振振有词,意图诛杀天界派来降服她的神女瑾弗仙子。上神顾白的璇玑剑不留余地地穿透了她的身体——璇玑剑,天界诛杀罪神罪仙之剑,剑身藏有三界底狱之业火,能烧仙魂,焚仙骨,且,被刺中的伤口永不痊愈。陶京离倒下之前,眼神迷离,竟似目不能视物。她突然伸手抓紧了眼前人的衣袖,似莞尔一笑,又似因痛楚而扯动了嘴角。而后她突然流泪,嘴唇蠕动,似在诅咒那位站在她面前的白衣翩翩的仙人。不过她只发出了两个音节,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或者一只断了翅膀的喜鹊,从高高的城楼上掉了下去。那时,天空突然落起了漫天的梨花雨,密密麻麻,充盈了所有人的视线。城楼下的人们呆呆的望着满天的梨花,如被摄取了心魂,忘了自身处境。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仙人顾白,仙子瑾弗,罪仙陶京离全部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场醉酒后的梦境,所有人都脑子昏沉的回到家中,恍恍惚惚,倒头即睡。隔日,皆称梦见自己到了仙境,仙树上躺着女仙酣睡,肤如凝脂,神姿俊发,衣冠胜雪,悲天悯人,万物在她面前哗然失色。走近一看,那女仙,容貌像极了被诛杀的前守护女仙陶京离。梦中人不禁大悲,似走投无路,跪倒在树下嚎啕大哭,意欲唤醒树中人。仙子微微睁眼,目放三界神彩,如梦如幻,似珠似玉,睥睨万物。朱唇轻启:“诛我者,吾必让其流尽余生眼泪。西渊,将亡。”说罢玉手轻扬,梦中人陡然惊醒,目视周物,于前夜无异,唯枕边多出一株梨花。
自那夜之后,西渊的国民只要一想起罪仙陶京离,眼中竟会自动流出眼泪。放声者,嚎哭者,悲伤者,披头散发者,目光涣散者,面容发青者,跪地请罪者不计其数,西渊王纯杜不得不下令,但凡为罪仙哭泣者,成年者立斩,年幼者送至霜融城,且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永不能翻身,这才将这场举国号丧压了下来。
我从城楼上跌了下去,我从高高的永安城楼上一路跌了下去,风声呼啸,似兽在哀嚎,又似重明鸟儿在我身旁呜咽。那浓郁的花香离我越来越远,脑海中描出他此时的表情,肯定即严肃又惊讶。剑眉星目,眼神中充满恒久的清冷,嘴唇紧抿,右手紧握着璇玑剑,指节发白,想到他这个样子,不禁宛然一笑。我并不打算扯下他的衣袖跟我陪葬,那只会徒增伤感。就和我并没有让他把我推下城楼而是自己倒下去是一样的道理。我觉得自己这样死去,至少能保存一点尊严。不过,谁又会在意罪仙的那点尊严呢?我动用最后一点法力将血魄珠藏匿了起来,算是为这人世做最后一件善举了。本来这点法力是可以让我了结了自己,少受一点璇玑剑的煎熬的,唉,想来最后老天也不打算让我好过那么一丁点。不过,终归是要死的,这样死和那样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死在他的璇玑剑下面,会让他以后每次握起这把充满罪孽的剑时,都会想起我吧。这样想一下,突然觉得死之前心情还不算太差。今天的天气非常不错,煦阳和风,适合在水边击节而歌,抑或在花树下翩翩起舞。我最近新学了一个舞蹈,要求非常的高,为此我偷偷苦练了很久。我不似独芙公主那么聪明,也不似瑾弗那般天资卓越,空有一具仙躯,却失了仙人的灵敏与聪慧。不过这也让我体会了很多凡人才能领悟的东西。诸如失去带来的苦楚,爱憎带来的煎熬,渴求带来的失望,此前这一类的东西让我觉得此生甚是难熬,而现在却让我对自己的宿命有了更深一层的彻悟。凡人修仙欲成仙,不知神仙怨成仙。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便是在千暮谷的那一百年,如今再度提及,我却宁愿死在八岁那年,死在那个险些被妖魔抓去的夜晚。那晚月光如水,风声寂寂,有位君子,温润如玉。此后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时光了。我特意为他学了一支舞,而这个舞,大约他是永远也看不到了。能死在他的璇玑剑下,此生一无所求,唯一遗憾一些的事,只有死前未见到岁周山,也未死在千暮谷的那株梨树下。死后身体被梨花掩埋,来生化作一株梨树,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可,被璇玑剑刺中的仙人,又哪里会有来生呢?
还想知道他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也许这样死去也不错,只不过,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只怕是要陪伴他寂寂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