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他到桌边坐下,倒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南津笑笑:“连茶都倒好了,你以为故事会很长吗?”
我不可置否,认真的点点头,“那朵花看起来挺恨我的,他乱七八糟的讲了好多,虽然毫无条理性,但是我猜测了一下我的上一世肯定过得很纠结。顺便说一下,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的前世是白繁,没想到这中间还隔着一世。”
“也不算是隔着一世吧。就像之前曲绛说的那样……”
“曲绛?”我打断他,皱起眉头道:“你是说那朵花名叫曲绛?”
“恩。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只是我小时候好像在梦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你继续……”我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什么便作罢了。
南津喝一口茶,看我一眼:“你是天界选中的引路人,天帝赦免你跳灭神台之罚,但给你种上了凡世之咒,你必须要下世历劫。可天界没有仙人以真身历劫的先例,所以还是遵守规矩让你降世于岁周山从头开始修仙,不过,为了让你知道自己的使命,那时倒是留着你的记忆的。”
“我的记忆被曲绛口中的‘他’抹去了,‘他’是谁?”
南津没有回答我,而是突然停了一下接着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不觉得你八岁便修得仙身很不合常理么?”
我愣了一下,“当时是顾白师父告诉我我们仙人八岁便可长大的。”
“他骗你的。修仙路漫漫,哪会让你捡这么个便宜。是他用自身一千年的修为来换取你的仙身的。洪荒中的力量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一直保持着均衡。他这一做法违反了规定,带来了天谴,也就是雷劫。你阿爹阿娘帮你受了。”
我难过的点点头,突而震惊的抬起头望着南津:“你的意思是说,顾白便是曲绛口中的‘他’?”
南津呵了一声,“他不叫顾白,他叫荷宿,我们狐族法力最为高强的神君,上神荷宿。狐族作为天界的代表,也参与了人间势力的划分。你应该也知道,西渊的背后是天界在支持,卯都是魔界。覃离之前是妖界支持,不过七年前血魄珠遗失之后,妖界便退出了自己的势力,现由一支神秘的力量支持着。西渊日益败落,也就代表天界的力量日益在消退,作为狐族领袖人物的荷宿,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向天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借由司战神的鲛珠,毁灭整个天下,由天界重新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他帮你提前一千年修得仙身,带你去了千暮谷一百年,可最后依旧是将你扔回了凡世历劫,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你要明白……”
南津边说,我的脸便一寸一寸的白了下去,他讲完,我只觉得喉咙哽咽,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能说出一句:“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连名字都是假的啊……”从前觉得戏文里面说的有人万念俱灰一瞬间白了头发太过夸大其词,如今却想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说不定现在我的头发,也全白了吧。
“我所仰慕敬重的那个人,用完美的谎言骗了我一百年,到头来我连他的名字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本来想对着南津说话,可头晕目眩连他的方位都找不到了,只得兀自笑笑。手里好像摸到一个茶杯,“你想喝茶吗?我给你倒。”
我手一抖将杯子碰倒在地上,慌慌张张的蹲下去捡起来,一个不小心将手指划破了,血还没冒出来我的眼泪倒是一滴一滴滴答的往下掉,想止住呜咽声,但心里着实委屈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头,又发现手上还握着刚刚茶杯的碎片,深深刺进了肉里面,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出来,伤口处传来阵阵痛感。我看着满地的碎片和满手的血,心也感觉就像这碎片一样,再也完整不起来了,终于没忍住,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南津蹲下来,皱着眉头将我手中的碎片轻轻取出来,心疼的道:“哭吧,全部哭出来。当年司战神给你种眼咒的时候你没哭,罚仙台上五十天的钉骨,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血都要流干了你没哭,在罚仙柱上绑了一百天你还是没哭。我只见过你哭过一次,在等了一百天之后终于没等到他来看你,走下罚仙台看见地上一根断成两截的发簪,你将发簪捡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哭起来,你身上哪还有泪水啊,一下子从眼中留下了血泪,连司战神都被吓到了。你受尽了苦楚偏又性子倔强得要命,忍了那么久,现在也该哭个够了。”
他将我搂在怀里,喃喃的道:“你这样完整的人,不该碎在他的手里。”
我只觉得心力交瘁,全身的力气都仿佛在流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好像要逃离我身体一样撕扯我,耳朵里面乱麻麻吵成一片,天地都是乱哄哄一片。很多画面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看见有人站在我面前问我:“你可曾后悔?”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声音在我身后想起:“不后悔。如果我这样做能赎清我身上的罪,那我无怨无悔。”我转身望向身后说话的人,瘦瘦的身子被绑在捆仙索之下,满身是血却依旧高高昂起头,目光倔强。
这是我吗?那为何我想不起你?你究竟犯了什么错,他们要这样对待你?你是不是在等那个人出现保护你?不要等,不要等啊……那是个永远也等不来的人。我想把她抓起来喊醒她,手指刚伸出去,眼前的场景一换,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树林,眼前的人负手而立,沉默不语,半响开口:“我再给你二十年时间,务必取得二皇子信任,打开狄邱阁改变密书内容。”身后的女子,柔声说了一句:“好。”眼神缱绻,像是收进了一个春天的韶光,美得惊心动魄。我望着眼前顾白离开的身影,伸手想拉着他的衣袖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叫荷宿,是不是真的没有在意过我,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个局,而我,只是他宏伟计划里面微不足道的一环……
手刚伸出去还没触到衣角,我感觉有人握紧了我的手,眼前幻境立马消失。回过神来看见的不是南津,却是苏叶担忧的脸,他伸手轻轻擦着我的眼泪:“别哭了,女孩子的眼泪最为矜贵。你这掉了一地的,都是珍珠,省点儿。”说完将我抱起来,我满手是血,不知道放哪儿。苏叶轻轻一笑道:“脖子。”我便将手环在他的脖子上,才发现南津就站在之前北津站得窗户旁。
他见我看他,笑了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这是我为你织的梦境,你想知道以前的事情,那便打开它。离师父,这盒子只有你能打开,你若不想知道了,扔了就是。我在这里耽搁太久,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他扶起北津,“不过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永远在南津林等你。”他说完身形一闪,便不见了。
我回头看着苏叶的侧脸,阴郁得厉害,半响等不到他开口,便从他的怀里下来,摊开手掌看着半干的血迹,轻轻的说:“怎么办呢苏叶,我永远也回不了千暮谷了,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因为住在里面的那个人,我恨透他了。”
苏叶的身子微微一抖,试探性的问:“你是说白鹤?”
“不是,是我的师父顾白。不,也不是,是上神荷宿,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系,绝不!”
也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冰冷无情,苏叶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伸手把我抓过去,仔细为我处理伤口,缓缓道:“这么大个人捡个茶杯都不会么?你要把自己伤成什么样子才好……”
他本来低头处理着伤口,突然又抬起头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眼睛红红的,好难看。下次没我的允许不准哭了,要哭也得在我在的时候哭。”仿佛下命令一般说完,不等我回答又将头低下来。
我望着他淡漠的眉眼,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长长睫毛的投影,一种酸楚又柔软的情绪涌上来包围我,一不小心眼泪又流了出来。
“才刚说好,怎么又开始哭了?”
“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也不想不想哭……可就是……止……止不住……”我抽抽搭搭个没完,苏叶轻轻将我拥在怀里,“哭吧哭吧,有什么委屈的一并哭了好了。我在你身边,这次不算违规。”
“恩……”我边哭边搂紧苏叶,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眼泪鼻涕一股脑往他身上蹭,心里只想着,谢天谢天,你在我身边。
我还没哭够,躺床上的独芙先醒了过来,看见眼前的情景皱着眉头道:“怎么又哭起来了?京离你好爱哭啊……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苏叶哭笑不得:“她把杯子打破了刺破了手指,至于发生了什么,”苏叶将我扶正,看着我,“京离,你来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全部和他们说了,一听完独芙就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怎样你眼中的咒都会发作,倒时候整个天下都将不复存在?”
我点点头:“南津和我讲了一下以前的事情,之后我确实也看见了,感觉那些记忆在逐渐恢复,大约那个咒,真的是无法避免的吧……”我还没说完,独芙一巴掌就扇在我我脸上,我惊住了,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只见她目光灼灼又十分淡然的开口:“这一巴掌,是为了全天下打的你,你别觉得委屈。在你看来眼咒总归是要发生的,你不想让你的亲人再为你担惊受怕,所以你想早早解脱出去。可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自私、懦弱、不敢担起责任的胆小鬼!”苏叶伸手拉了一下独芙,眼神中有些微责怪之意,独芙一把甩开苏叶的手,哼了一下继续道:“我与苏叶并非仙人之躯,我西渊千千万万子民也非仙人之躯,天底下熙熙攘攘的民众都非仙人之躯。你天界暗暗策划了这么大个阴谋,这么多无辜的人被蒙在鼓里,他们每日辛勤劳作,敬仰天子神仙,我皇室即便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可也没想像你天界一样为自己的利益将他们毁去!”
“够了!”苏叶皱着眉打断独芙的话,“这些都是天界的阴谋,和京离没有任何关系,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京离愿意做的,她也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难道就可以这样任性的想恢复记忆了吗?”
“触发眼咒必备的条件是动情,恢复记忆只是会催发眼咒的力量而已,只要不动情就不会有危险。”
“你是说真的?”独芙疑惑了一下,“那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她闭上眼睛,舒展了眉头呼了一口气。
我却惊愕的看着苏叶的脸,愣愣的问出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怎么了?”
“没……”我咧嘴艰难的对他一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简单,要知道我们仙人,最擅长的就是寡情……”
楼下传来一声吆喝:“花火大会开始啰!”
窗外突然绽开五彩斑斓的烟花,一瞬间晃花了我的眼。原来经过这般折腾已经到了晚上,苏叶和独芙走到窗边去看满天绚烂如流星的烟花。在短暂的烟花绽灭中,我看着那挺拔的身姿忽隐忽现,朦胧不切实际。抬眼看着一闪即逝的光线,任由眼泪放肆的流下来。好好哭一场,就当是场梦吧,醒了就结束了。
“砰”——忘掉那句“京离,我来接你回家。”
“砰”——忘掉他穿青衫的样子。
“砰”——忘掉他站在朝廷上伸向我的修长手指。
“砰”——忘掉撞向他肩膀的触感。
“砰”——忘掉他说话的语气,忘掉他的声音,忘掉他的笑,忘掉和他拥抱的温度,忘掉曾暗暗描摹的高度距离。
“砰”——忘了他。
我曾经爱上了一个人,他是国师府的少爷,是将我从千暮谷接回来的那个人。他这个人有些小小的无赖,有点点洁癖,喜欢穿白色素净的衣服。他很忙,永远保持一副神秘面貌。他年纪轻轻却在西渊朝廷上有不可撼动的位置,很多人都想巴结他,悄悄给他送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每次见面他都会把这些东西转手送给我。最初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有趣,可渐渐玩腻了就觉得没趣了,倒不如把他们送我的人有趣。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清风朗月,遗世独立,孤傲中带着冷漠,冷漠中带着疏离,疏离中带着高贵。只不过每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慵慵懒懒,提不起干劲的样子,有人的时候他叫我京离,没人的时候他喊我梨花。我总想,这人可以再表里不如一一点吗?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可又对每个人都不好。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有时会故意把自己的存在感削弱,有时也会深情的说出“万一我不在了,你怎么办?”这样的话,当你认真的时候,他又不认真了起来。
我爱上他的原因,大约是因为我流血又流泪的时候,他不是先为我止血,而是先给我擦掉眼泪,他说“别哭了,女孩子的眼泪最为矜贵。”
可当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我却偏偏不能爱上任何人了。我曾经爱上了一个人,这个“曾经”真是又矫情又煽情到最后只剩下了悲情。
命运可真是会跟我开玩笑,每当我觉得已经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又给我一丝柳暗花明的生机。而当我心怀侥幸以为终于绝处逢生的时候,他又狠心的将我认为重要的东西一一夺走。就像我爱上苏叶,却不得不忘掉他。这件事真是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