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要提起这桩旧事,并不是因为我在千暮谷实在闲得无聊,每天光靠听些八卦消磨时间。也不是因为住在白繁上神的地方,故特稍稍提及略表敬意。之前说过了,知道白繁上神已经归于洪荒,只留一丝魂魄的人不过寥寥几位。而我师父,恰好便是其中之一。
我提起这桩旧事,是因为五十年前,郁藏来千暮谷埋葬郁臣的那晚上,白繁上神几千年前种下的梨树发了芽,璀璨而又不合常理的梨树不仅让郁藏感伤了,更是震惊了我那玉树临风的师父。
五十年时间一晃晃就过,如白驹过隙,又像一吹即散的轻烟。而千暮谷的五十年,对于人间来说,也不过才区区五年。五年时间,对于我们九千年才举办一次蟠桃会的天界长生不老仙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既不够蟠桃园长出一颗蟠桃,也不够银河生出一粒细尘。不过对人世来说,五年却足够人世改朝换代,足够相恋的人修成正果,也足够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了。
千暮谷常年烟云萦绕,诸物一成不变,我每日望着一样的日出日落,辛勤的学着仙法和医术,要不是记着师父在树下埋了五十坛酒,其实我早已记不清时日了。时间于我不过是一场静静的打坐,浓稠但却孤寂无声,唯一记得的,只剩下那五十年满山的清香和明月山风。
重明每隔十年便会飞来看我一次,捎带上阿哥寄来的梨花酒和纫喧寄来的各种小玩物不远万里从岁周山飞来。我一直觉得它身材得以保持,完全得益于此。
师父做的结境其实非常的难进,所以重明来的次数并不频繁,并且每次一进入结境,总会将梨花酒撒掉不少。我每每望着半空的瓶壶,总要扼腕叹息一阵,再奉送无数斜眼给重明。
纫喧本来是该在两年前就要嫁人的,可恰好那个时候她的未婚夫婿得了一场重病,婚礼便延迟了。据说那是个贵家公子哥,在永安城有权有势。不过因这岳平夫先生年轻时和公子哥他爹是好友,娘胎里就已经给他们定了这桩姻缘。公子哥他爹崇尚修道,岳先生喜爱唱戏,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一时的因缘巧合结识了,情投也意合,两位夫人又恰好怀着孩子,便约定如果生下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妇,如果是青梅青梅便义结金兰,如果是竹马竹马就拜为兄弟。
后来公子哥他爹富贵了,被纯杜国主拜为国师,依旧不忘这桩姻缘。所以岳家也拒绝不了。不过后来公子哥病好了之后,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硬要退了这桩婚事。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纫喧的时候她说她正在逃婚的路上,想来这退婚恰好是顺了她的意。
不想那国师虽然爱子,但更重情义,驳回了公子哥退婚的要求。后来倒是纫喧亲自去了一趟国师府,把婚事给退了。她只说了一句:“命里无时不强求”,堪堪把众人惋惜的话语堵了回去,一时蔚为佳谈。既然男女皆无意,情与义又都可以保全,国师便也答应了,取消了婚约。
不过一年的时候,岳平夫便感染了风寒,在一个寒冬腊月里去世了,永安城便再也没有了岳彩班。纫喧在人世的命书里写道她的劫这时已经历完了,之后只是平淡的度完余下的时间便可以重新飞仙。阿哥贿赂了掌命司君让纫喧提前历完劫,随后便接纫喧回了岁周山。
我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阿哥学那人间礼数拱手作礼说道:“在下岁周山陶幕安,这是舍妹京离,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名姓?”纫喧微微低身,干干脆脆的回答道:“永安城,岳纫喧。”
命数里写着一世安稳岁月静好,那就让岁周山成为他们的桃花源好了。
纫喧让重明带来的小物件中有一把面身纯白的折扇,被重明打撒的梨花酒打湿了,倒印出了几朵花纹,扇起风来还带着阵阵幽香。我觉得甚是好看便转手赠送给了师父,师父就着印子添了几笔,便真成了栩栩如生的梨花扇。
重明带来的梨花酒数量不多,自从那棵梨树开了花,师父便开始用梨花酿酒并埋在树下。我每年都乐呵乐呵的跟在他身后收捡花瓣,却从未尝到一口梨花酒。每每想起此事我就无限神伤,心情甚是复杂,便又开始想念起岁周山了。师父的意思是还不到开坛的时候,他跟缪溯仙子讨教了一种全新的酿酒方法,这几十坛酒是他的尝试之作。我即便再眼馋,听了这话也只得忍了,消了偷他酒喝的念头。
近几年师父越发的绝世出尘起来,时常隐入山谷深处,无迹可寻。倒是谷中有时突然会有一些莫名其妙陌生人出现,皆说是受人所托,要给我治眼。当我向白鹤先生问起的时候,他说兴许是师父去悟道,去修炼了,这些人多半是受他所托吧。我虽然心有疑惑,但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回想起来,与师父最近的一次长谈,确实是发生在五十年前了。还记得那是郁藏离开之后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竹林呆了一会儿,抬眼一看月已经上了中天,便准备回去。刚转身,就看见了斜靠着竹子站着的师父。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沉默不语。月光从我身后照到他的脸上,又被竹叶挡着,映出斑驳飘忽的影子。我装傻的回头看着月亮,呵呵笑道:“月色太迷人,不由得多呆了一会儿。”
他立正身子,走到我身旁,也探头看着月亮,好笑的回答我:“恩,是挺迷人的。弯得像是你的眉。”
我心里盛满喜悦,便大着胆子拉着他飞到了那棵梨树上,红着脸好整以暇的端正坐着,指指月亮解释:“这里高一点,看起来更好看。”
师父配合的坐下,点点头,望着我眼光挪揄道:“是更好看一点。”
虽然我明知他是在打趣,还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刚一低头,便觉得满面的清香扑面而来,耳边传来轻轻的响动,一簇一簇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层层花影包围了。
这梨树,竟在一瞬之间开了花。
月光将师父和梨花照成了一样的颜色,我看不真实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抬头望月精致和温软的侧脸,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他久久的看着月亮,不动声色。我不敢出声,屏息等待。
其实那一刻,我确实感觉到我就要失去他了。
事实也当真如我所料。
之后的五十年,他除了教导我仙法之外,平时鲜少再出现在我面前。关于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推敲了良久,最后觉得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只有师父以前肯定和白繁上神有过一些过节,自古爱屋及乌,恨屋自然也恨乌嘛。
这事还得从五十年前那天晚上说起。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坐在开了梨花的树上,紧张的等着师父开口。最后他只是飞下梨树,背对我,声音倦倦的讲了白繁上神和魔族郁藏的故事,还有白繁如何归于洪荒、司战神又如何找回她的一丝魂魄以及创世神为她的死编造了一个谎言的事。
这些事情没几个人知道,师父之所以知道,因为他是当年留守在银河的兵将中的一员。其实那天他只是去凑个神魔大战的热闹,从银河经过而已,刚好遇见了司战神和一位上神出现。同为上神他自然认出了那在银河之空的女仙是白繁,他也亲眼望见了白繁和郁藏双双跳了灭神台,姿姬救回郁藏,司战神只找回了白繁一丝微弱的精魂。
之后白繁魂归于何处,师父倒是不清楚了。
他讲完那桩旧事,便转过身望着我,似笑非笑到:“我应该早就想到的,她曾经说过最爱的是梨花,如今她魂飞魄散,须得重新织魂才能醒过来。这段时间她自然是想去一个梨花盛开的地方。而岁周山上的梨花,乃是举世无双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怪不得你一接触这梨树它便发芽开花了,原来是这样。我之前骗郁臣说你是她的转世一话,倒还真应验了。京离,你知道么,其实白繁也是初七出生的。郁臣和郁藏一直以为她的生辰是初八,那只不过是有一年郁臣问白繁生辰的时候刚好已经过了一天,白繁不想让郁臣失望,便随口诌了一个初八而已。”
他的目光过于灼灼,我望着他一如既往清冷的面容,愣在了树上。许久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遗憾的道:“啊…那郁藏岂不是要失望死了,心上人竟然变成了如今我这般模样。”
师父好笑的道:“你倒是挺镇定。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别人。”
我不可置否的低声道:“刚才确实有一会子失神无措了,不过后来又想了,即便我是白繁的转世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殉天的上神,死了几千年还有人愿意守着她的山谷。郁臣尊敬她,郁藏爱着她,即便是到那些不知名的小仙,只要是见过她仙姿的,恐怕是没一个能忘掉她。而我只是小小的一个废仙,既做不成像她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也不奢望能有这么多人能记得我。况且我们不是约定过不问往事,不提前程的吗?我只是……”说着说着我的喉咙便有一些哽咽了,眼睛也开始红起来。
“我只是希望能安安静静的活下去,即便我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即便这双眼永远治不好,即便我马上就要入世应劫,即便……我就这样……死去了……”
即便我就这样死去了,我也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记着我,只是单纯的记得京离,而不是记得我是白繁的转世。
那些轰烈又浓稠的,那些闪光又耀眼的,那些来自四面八方最终归于一处的爱意,是属于白繁的,并不是我。我想做的,想得到的,仅仅是波上千层浪中的一点白,长夏草木深中的一丝碧,并无其他。
顾白师父叹口气,将我从树上牵下来,拉到面前,搂紧我的肩膀,低头望着我的眼睛,沉声说道:“我会治好你的眼睛,也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不要怕。”
我红着眼睛抬头仔细的瞧着他,看他眼神坚定不移,便轻声的说道:“我不怕,我只怕你们都把我当成是白繁,我不愿意是她的替代品。”
他哑然失笑,放开我的肩膀,淡淡道:“不会的,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是白繁的。”
倘若当时我多一份心眼,或许会留意到他这句话的深意,说不定我真的就可以改写命数,让有些事情不发生。可我当时深陷于他的承诺与心酸中不可自拔,便将那丝契机抛入洪流,很快它便被裹挟而去,消失不见了。
命运真是爱捉弄人,就像顾白说的不把我当成白繁,可之后那五十年的态度,明明就是一副和我有仇的样子,仿佛脸上挂着一个“无事莫见”的牌子,轻易地将我隔绝了。
我虽然无数次的默默骂过他“死狐狸”,其实心里依旧期盼能够回到五十年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和顾白一起。不过始终是走不进他的心,他的心像是一座孤独的岛屿,无数次的尝试终究变为徒劳,最后我终于放弃了乘着风浪,不漂流在他的四周。
这五十年,我的仙法倒是增进不少。自从我仙法长进之后,终于在某一天能够看到有些东西表面之下隐藏的真身了,比如说顾白的真身其实是一只俊俏的狐狸,而白鹤先生倒也真对得起他这名字,真身是一只仙鹤…
转眼便在千暮谷呆了七十年,顾白请来的各方人士没有治好我的眼睛,白鹤也没治好我的眼睛。不过白鹤先生虽没有治好我的眼,倒是教了我一身行医的本事。有时和他说笑道以后即便就挂个江湖郎中的牌子,混在人世也饿不死了。
天上的仙人想的是如何过天劫得长生,地上的凡人想着的只是如何想办法吃饱,才能睡个好觉。果然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啊,我不由得感叹。
惊蛰这天,千暮谷迎来了它的第二位客人,距离上一次郁藏出现已经过了整整五十年。我斜躺在树上眯着眼睛瞧着那因破结境颇为费力导致一不小心摔了个灰头土脸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只见他边紧紧张张的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边东张西望,像是在确定有没有人看见他出丑一样。
我玩心大起,便一闪闪到了他面前,斜眼望着他,脸上一副“我就是看见你摔倒了你能怎么着”的挪揄表情,并不说话。
他果然苦恼的将眉头一皱,大喊道:“啊……你大爷啊,我邵笑笑风流倜傥的形象都栽在这一跟头上了,这叫我回去还怎么混啊?”他说完看了我一眼,挠挠头,诚恳的说道:“那啥,这位姑娘,刚才的事情,就当做没发生好吗?”
我觉得真是好笑极了,便想继续逗逗他,维持脸上的表情不动,也诚恳的摇摇头。
“啊……”眼前的人一脸苦相的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开始自言自语,“这么丢脸的事情要是被传出去了我真是可以不要活了,呜呜呜呜呜,要是小绿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我们还能一起欢快的玩耍吗呜呜呜……”
我一直强忍着笑意,听他说到最后终于绷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了几下便把地上的人拉起来,他还由在抱头自言自语中,我严肃的说道:“喂,话说你一只小石头精出现在这仙谷怕是不好吧,要是遇上住在这山上的神仙,当心你小命不保。”
小石精这才反应过来,忙警惕的看看周围,又看看我,说道:“你要怎样才不把我摔倒的事情说出去?”
……
我无语的看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两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最后我忍不住想眨眼,便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其实,我就是住在这山上的神仙……”
我本来是想吓吓他,谁想到听我说完他竟笑了笑,如释重负般的长嘘了一口气,然后很自来熟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叫邵笑笑,是顾白叫我来给你治眼的。那啥,刚才那件事……”
“啊,刚才有发生过什么吗?”
我的骨气果然如我所料在听到顾白和治眼两个字眼出现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弃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