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白色的床单里,仰望白色的天花板,偶尔瞥一眼囚禁自己的白色墙壁和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杰森已然被折磨得神经脆弱。干净素雅的白,不染尘埃的白,铺天盖地的白,是多少辗转床榻、病体抱恙的患者日日夜夜的噩梦,又是多少寂寞生命的无声叹息。杰森想起了进化人统治区的诊所,那里总是人满为患,那里免不了疾病、苦痛、呻吟和眼泪交织相错,然而孕育的却是健康和希望。
“钢琴家,我们会不会死在医院里?”大卫低声说,声音黯然。
两个人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病床上,每动一下皮带就会更深地嵌进肉里。
“不知道。”杰森盯着空洞的墙壁发呆。
“他们想把我们怎么样?不会搞什么活体解剖的变态把戏吧。”大卫看到那些工作人员将手术器械端了上来。
“大卫,我真是昏了头,竟然没有识破那个金发女郎的谎言。”杰森因为牵连到朋友而深深自责。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女人不可能是位母亲,从她抱孩子的姿势我就看出来了,小时候妈妈可不是那样抱我的,多不舒服啊。”大卫心想杰森孩提时可能极度缺乏母爱,便马上转换了话题,“你太太是怎么抱孩子的,难道你从没有留心观察过?”
“我太太很少抱孩子的。因为我们的女儿是混血儿,所以她总担心女儿体质会比进化人小孩差,于是她每天督促女儿锻炼身体,从不娇惯她。”想起女儿,杰森感到一丝欣慰,凭借直觉他知道女儿还活着,而且正健康茁壮地成长。
这时候那个装病的金发小女孩踱步到杰森床前。“嗨,杰森,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丑凯西。”稚嫩的童音突然变成了成年人的声音。
“凯西。”杰森错愕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就是昔日丑陋的侏儒凯西。
“你变漂亮了。”杰森微笑着说。
“他们给我做了整容手术。”凯西动容地说,“谢谢你,杰森,在所有人都嘲弄我的时候,你一直对我很友好。”
“你就是这么报答对你友好的人吗?”大卫生气地说,“把他骗到贼窝里,然后淡淡地说上一句感谢的话。”
“他们控制了我的家人,我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杰森,我没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凯西满脸泪痕,她俯下身去在杰森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哭着跑了出去。
大卫正想批评凯西假惺惺,盖在他身上的床单忽然被掀开了,接着杰森身上的床单也被掀开了。其他工作人员都退出了房间,两名戴着口罩的护士开始仔细地给他们裸露的胸膛消毒。
“你们想干什么?”大卫紧张地问。
护士不语,继续消毒工作。杰森望着给自己消毒的护士,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纯真,不含一点杂质,好比甘露和清泉。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让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雨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年轻的护士兢兢业业地给她的病人擦拭着胸膛。杰森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他不相信她会是这家疯狂医院里的一员,她是来营救自己的,他固执地相信这一点。
“听说你们进化人被取出器官后还可以存活,几个小时候还可以重新长出缺失的器官。”给大卫消毒的护士慢悠悠地说。
“我被基因改造成凡人了,取出器官也会死的。”大卫急忙解释道。
“这么说我们只能给另一位做手术了?”这位护士在征求同事的意见。
貌似雨熙的护士点点头,从医用器皿里拿出手术刀。
“现在医生都不屑为进化人做手术,因为无论出现什么故障他们都不会死的,即使大出血也不要紧,医生们觉得这种工作毫无挑战性,所以只好由我们护士代劳了。”小护士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杰森越来越坚信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女子就是雨熙。为什么她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半点柔情,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冷若冰霜?他不想怀疑她,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一定是想演戏蒙蔽敌人。可是当她无所顾忌地朝他举起了手术刀,他怎么还能把自己爱过的女人和面前这个冷血的护士联系到一起?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杰森对她还抱有一丝期望。
“你指的是什么?”雨熙生硬地问。
“解剖我。”杰森说。
“你不用害怕,不管你缺失了身体的哪个部分都不会死的。”雨熙冷冷地说。
大卫看到雨熙将手术刀滑向杰森胸膛的时候吓得昏了过去。辨出雨熙声音的一刻他本想大骂一番,可是因为害怕遭到报复就乖乖闭了嘴,比起不要命的男人他更怕伪装得十分温柔的癫狂女人。他还没来得及看雨熙如何迫害杰森的,就由于过度惊吓不省人事了。
“能不能快点?我最讨厌尖叫和鲜血了。”小护士捂着眼睛说。
“会很快的。”雨熙淡淡地说。
冰凉的手术刀紧贴着杰森的皮肤,让他遍体生寒。他猛然感到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雨熙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不慌不忙地将两片温热的肺盛进托盘里,吩咐小护士端走,然后将白色床单盖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用针刺我?”杰森半睁着眼睛,看了看雨熙装在指尖上的细长金属针低声说。
“你有意见?”雨熙利落地用手术刀割掉了捆绑杰森的皮带,从床底翻出一件白大褂给他。
杰森迅速地穿上,然后去割绑住大卫的皮带。雨熙立即阻止了他,她心中盘算着另一个计划。
“凡人在变种动物体内培育人体器官,然而他们觉得耗时耗力,所以更青睐强取进化人的器官来填补器官移植的空缺。”雨熙厌恶地望了一眼手术刀,“为了救你,我亲自解剖了一只变种动物,那过程真是恶心极了。”
“谢谢你。”杰森感激地看着雨熙,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勇敢,他不该怀疑她,哪怕是一秒钟的怀疑都是对她的侮辱,“对不起,我刚才以为——”
“算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杰森和雨熙推着大卫离开了病房。洁白的床单将大卫从头覆盖到脚。医护人员以为躺在病床上的一定是刚刚做完取肺手术的人。对于裹着口罩只露两只眼睛的同事并没有多加留意。
“推他到太平间冷却几个小时他就会醒来,然后长出新的双肺。”一名中年医生吩咐道。
“刚才分明进去两名进化人怎么只出来一名?”一位身材臃肿的医生怀疑地问。
“那名进化人被基因改造成了凡人,不能进行手术,所以我把他安置到其他病房了。”雨熙淡定地说。
给大卫消过毒的小护士作证说:“那个人的确不像进化人。”
“不用理会那个蠢货,总部要的是进化人的双肺,尤其是杰森的。”一位院长模样的半秃男人朝杰森和雨熙挥了挥手,“还不快点去太平间?”
杰森和雨熙把大卫推到了太平间,将门反锁了。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有人把守,他们既不像进化人也不像凡人,倒与卡尔上校变身后有几分类似,突兀的肩膀好像随时可长出翅膀,修长的手指仿佛时刻能变成魔爪。他们力气惊人,擒获杰森和大卫如同跟孩童戏耍一样简单。
太平间里寒气袭人,杰森和雨熙瑟缩着互相偎依着取暖。想要逃离医院绝非易事,他们也不愿贸然行事,冷冻尸体的太平间虽不是绝佳的藏身之所,但是相较于医院的其他场地,这里还算安全。
“我没法阻止你送那对母女去医院,你是我见过的最倔强最固执的人,但是我可以在你落难的时候给予你必要的帮助。”雨熙说,“因为我是你的保护者。也许你早忘掉了这一点,我却一直铭记于心。你走之后,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我们的邻居(就是那对请我们吃过午餐被我们教训过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告诉我你会遭遇的危险,请求他们帮助我们。我猜测那对母女极有可能跟残酷游戏有关,所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的好邻居。他们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帮了我不少忙。变种动物是他们提供给我的,(那是他们做了五年苦工得到的奖赏,有了它就可以摆脱自己被强取器官成为供体的命运)他们又开车把我送到了医院,而且答应想办法营救我们。”
杰森用自己的手温暖雨熙冰凉的双手,不时地朝上面哈着哈气。他不愿看到她为自己受苦,然而他明白从她踏上地狱之岛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快乐,她的烦恼,她笑靥如花时的样子,她黯然伤怀的表情,点点滴滴,在他心头涌现。他们之间已不是道一声谢谢或对不起那样简单,太平间不是两个人互诉衷肠的浪漫场所,所以他们没有说太多话,而是以热情的拥吻取代了所有的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