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记忆以来,身体就非常孱弱,娘亲时时将我抱在怀中,大哥也总是趴在母亲的胳膊上担忧地看着我,那时我虽小,没什么气力说话,但娘亲和大哥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的记性一向都好,不管娘亲教我念什么,我总能一遍就记住,这也是我能记住娘亲每一个表情和笑容的缘由。娘亲夸我聪明,我也因此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恐怕这是我这残破的身子里唯一可取的地方,殊不知这却是我噩梦的源头。
我生于乱世,娘亲说我出生时是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的病就因这战祸,胸口一箭的创伤一直伴着我的童年。可能那时候我实在太小了,一点都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对弓箭的恐惧来源于此,终身不能摆脱。
四岁那年,一场大雨让娘亲染了风寒,就是因为娘亲将我抱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倾盆大雨,握着娘亲烧的滚烫的手,年幼的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无奈和不知所措。
那时我已知道张家是家道中落了,父亲抗击金军战死沙场,娘亲带着大哥和我逃难到了江南。细软盘缠全做了我救命治病的诊金,到了娘亲生病时竟已到身无分文的地步,我想是我连累了娘亲和大哥。
当大哥头插稻草跪在街角的时候,我掉了眼泪。以前不管伤口有多疼、身子有多难受,我从来不会吭上一声、掉一滴泪。可看到倨傲的大哥对世人弯下了双膝,我再难忍受,也跪在大哥身边。大哥看也不看我,只低着头看着地。我轻轻去握大哥的手,大哥猛地一下甩开了我,可我没有气馁,双手合握着大哥的手不放,大哥也许嫌我烦了,便再不甩开,只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
战后初定,百废待兴,百姓还未从创伤中恢复过来,哪有闲钱买一个成长期内的少年和丫头。因而,我与大哥跪了一天都无人问津,路过的人连同情的目光都吝啬给予,便匆匆走过。
我看着大哥依然挺直的脊背,有些心疼,那一刻我就想只要能让哥哥站起来,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不知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渴求,还是这便是我的命运,一驾马车踢踢踏踏地走过,我当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就觉得能坐的起马车的人会很有钱,就能出钱买下我,就能治娘亲的病,她站起身,不顾腿上的痛,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车前,惊了马,车夫赶紧拉了缰绳。
我一步上前扒住车夫的裤管,车夫训斥着我,可我听到车厢内一个男子在训斥:“出了这么小的变故就背不出了?你就这么点出息,如何寄予厚望!”
大哥赶过来要拉我走,我却不肯走,扯着嗓子嚷嚷:“老爷公子,行行好,买下我吧!”
车中人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祈求,依然厉声道:“还不快背!”
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念道:“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
“思慎什么?小小变故就让你心神不宁,孺子不可教!”男子的声音透着冷厉,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只是照着平时娘亲教导的习惯,将所听所记的复述出来:“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
帘子猛然掀开,一个极其威严的男子打着帘子看着我,即便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被那样吓人的眼神所慑,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大哥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拉着她就要走。
“这位小哥请留步,你是想卖身?”男子看到大哥头上插的稻草,语气稍显温和。
大哥脚步一顿,却只是一瞬就要拉着我走,可我却拽住了大哥,回头看向马车。
男子敛了周身的严厉,蔼声道:“小丫头,你若是能背出我一会所说的话,我便收容你们兄妹二人。”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大哥想拦我时已经晚了。
男子朗声道:“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寙,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他扬扬洒洒说了很多,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转动着脑瓜记着,他突然住口,让我复述,即便是我记性好,但好几处我听都没有听过,磕磕巴巴地背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山海经》,一般是没人会背的,他选这篇就是防备我以前背过,单单考我的记性。
我讲讲背完,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看了许久,才道:“丫头,你若随我回去,我会请最好的郎中为你母亲治病,让最细心的人照顾她,你可愿意?”
我感到大哥的手颤了一下,我却即刻点了头,仰着头看他:“我愿意,只要能救我娘亲,我都愿意的!”
男子垂手抚了抚我有些杂乱的头发,笑道:“真是个乖孩子!”他随即吩咐车夫随哥哥去将娘亲背来,男子站于车下牵着我的手,随口对车内道:“伯琮,还不下来,见见小妹妹!”
一只白净粉嫩的小手打着帘子,我突然有点脸红,悄悄将自己脏污的手背在身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一双干净的云头小靴闯入眼帘,我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温和的带着善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妹妹,有礼。”
我永远记得当年的那一幕,我怯怯地抬头,他弯弯的眼角和唇畔的笑意,温暖的阳光似乎给他套上一圈光晕。他站得笔直,举手投足间已透着彬彬有礼,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如月华的小公子,我想我那时脸红了,那种喜欢就这样萌芽在我心底。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娘亲的病在照料下有了起色,可总是反复,我和大哥几乎一刻也不敢离开。二少爷经常会带着大少爷来看我们,二少爷伯琮便是那日在路边遇见的小公子,他待我依然温和体贴,可大少爷伯瑜却时常欺负我,不让二少爷来看我,那时我真的很不喜欢大少爷。
没多久,一个从临安来的文官进了府,说是官家要六岁以下的宗室子弟入宫为嗣,恰巧二少爷的年龄合适,文官问了很多,二少爷都对答如流,我躲在屏风后很开心。
送走文官,老爷却责打了二少爷一顿,我不明白,却在二少爷被罚跪祠堂时,陪他跪了一夜。
娘亲的病突然就不好了,我和大哥天天守着她,她只是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说话都很困难了。可偏偏这样,娘亲临去世前骗我出去,可我还是贴着窗户听他们说话。
我听见娘亲把什么东西给了大哥,一再让他好好保存,说是将来可以救我一命的东西。我不明白,我的病神仙难救,又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救我,娘亲为何不现在给我呢?
我正纳闷,娘亲随后的话却一下将我打进地狱,她气若游丝地说:“涘儿很有可能是金人。你还记得那年咱们逃到瓜州渡口时,圣上坐船逃走,金军为江边烧着的芦苇所阻,一直在江边徘徊,那时的江水火红一片,我们被金兵驱赶着,我看到一个金人从地上抱起一个孩子。后来,我在金营的军医帐中看到了伤重的涘儿,那支箭几乎穿透了她整个身体,我就在想她应该就是我们在江边看到的那个孩子。”娘亲气息微弱,喘了好几口气。
大哥急道:“娘,您放心,不论涘儿是什么人,我都会当她是亲妹妹,一辈子照顾她的!”
娘亲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待涘儿好的。我要说的是,涘儿可能是金国的公主。”
“娘,您说什么?”大哥一声惊呼,狠狠地敲击在我的心上,可我用手捂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那时我虽然小,却已经知道宋金两国是水火不容的,金国一直想要吞并偏安一隅的宋。而宋的正统也是断送在金国的铁蹄之下的。大哥的父亲张所是抗击金军的名将,大哥也以抗金为使命,而我不仅是金人,竟还是金国的公主?!
娘亲挣扎了一声,道:“那时我抱着涘儿,那个金国的郎中将箭拔了出来。我听到他在祈祷,叫的就是小公主。此事切莫让他人知晓,否则涘儿的姓名不保,可若有一天,金军当真南下,你便把此事告诉涘儿,或许在这乱世中能保她一命吧!”
我缩在墙角,听到娘亲最后只在絮絮地嘱咐大哥要照顾好我,不要让有心人利用了我的聪明。可我却在想,聪明有何用,能让娘亲好起来吗?如果不能挽救关心的人的性命,聪明倒不如痴傻。
娘亲留有最后一口气时在唤我,我却怕让娘亲和大哥知晓我在偷听,便跑到树下坐着。大哥那沉痛的眼神我不能忘记,他将我抱起时胳膊绷紧肌肉的触感我也不能忘记。我们趴在娘亲的床边送走了她,我哭得几度晕死过去,幸而被府中的大夫所救。
自那以后,我天天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不论大哥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回答。我是金人,我本该是他们的仇人的,却被他们这样好的呵护着,我觉得我不配。
娘亲头七时,大哥要打点一切,而我一个人蹲在树下掉眼泪。我在想如果娘的魂魄能够回来,我就跟她一起走。
夜幕降临时,我已冻得瑟瑟发抖,一个人影在前方闪了一下,我以为是娘亲来接我了,起身就想跑过去,可我的腿已经麻木,没跑几步,就摔在地上。轻快的脚步声临近,温软的声音响起:“涘儿,你怎么了?”他说这话,就把我抱了起来。
我缩在他怀里嘤嘤地哭着叫娘亲,他有些不知所措,却搂着我不停地给我擦眼泪。到后来我伏在他膝盖上,没力气再哭,他就给我讲故事,讲一只狼想吃人却反被人打死,讲乌龟和兔子赛跑,到后来他实在没什么故事了,就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讲大少爷从小就爱欺负他,讲老爷对他的课业要求极为严格,讲他看到女孩子就会脸红。
我终于忍不住抬头问他:“那我呢?二少爷看到我会脸红吗?”
二少爷清亮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觉得就是天上的星子也不如他的眼睛漂亮。我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是不同的,涘儿。”
我本想问他我哪里不同,可他那样看着我,我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我在他怀里打了个喷嚏,他赶紧把我抱了起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背很瘦弱却很温暖,我伏在他的背上就觉得不再冷了。
那夜的温暖,如同一个烙印一般篆刻在我心底,每每想起我就觉得即便再苦再难我也能走下去。
不久,二少爷被召进皇宫,我觉得心里的温暖又消失了,就像娘亲走时那样从我心里生生剜去一块肉,是那么疼,我觉得冷。我又在那棵树下蹲着,期待着他能再度出现,给我温暖。
可就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老爷站在我的面前,按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涘儿,你想见伯琮吗?如果想见他,就让自己强大起来。现在的伯琮很难,如果你能帮到他,你就可以站在他的身旁,陪着他、看着他,一辈子。”
我信了老爷的话,我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殊不知这个决定最终让我走向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