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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疑是故人来

一阵秋雨一场寒。好不容易一场雨过后,太阳格外明媚。涘儿想着过了梅雨季节,入了秋后再难有这么好的阳光,决定将夏衫、薄被晒一晒。她将张宪的被子抱出来,想着大哥回来就能睡上柔软蓬松的被子。

转眼间,张宪护送赵宗室前往洛阳祭陵,未能赶上秋祀,张宪走得很急,什么都没有交代,连他自己的婚事也没一句叮嘱。可涘儿却让刘妈把成亲所需的物事准备起来,她心中对杨甜婉有愧疚,希望婚事能办的风光一些,让他们二人都无遗憾。

忙完时,太阳已升的老高。她刚要坐下歇歇,刘妈带着安娘、平娘进了院子,涘儿起身迎了过去。

安娘拉着她的手就埋怨:“你这丫头,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还得我和平儿来看你,你架子可真够大的!”

涘儿推说自己忙于家事,见安娘拎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贡品和香烛,想来是要去进香的。涘儿想着家中还有很多事要做,想推说不去,平娘却在她身边凉凉开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各自为战,不如同心协力,事在人为。”

涘儿侧头看她,平娘却好似什么也没说一般,抬头望天。涘儿本就想通了这一处,即便她想跟岳家撇清关系,可就大哥与岳宣抚这多年的情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何况,她确实喜欢与安娘、平娘玩在一起。两家既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与其互相猜忌,不如两家结成一家,遇事时可以互相扶持。她进屋换了身衣裳,三人结伴出去。

临安城内香火最旺的是崔府神君庙,幸而今日不是什么节庆,庙里的人不多,上完香,她们顺道去后院赏菊。涘儿走到池塘边的大石旁,支着头出神。

平娘坐在她身旁,瞄了眼她腕上的红绳,浅笑道:“在想情哥哥?”

不知触动哪根心弦,涘儿的脸腾地红了,扭头拍了她一下,嗔道:“胡说什么?我哪有!”

平娘将她的脸色打量了个遍,指着池水道:“是我胡说,还是你心虚啊!脸红成这个样子,还说不是在想情哥哥!”

涘儿只觉得脸如火烧,伸手撩了池水打在脸上,心绪稍稍平静,眼珠一转,用手舀了水转身就泼向身旁的平娘。却不想平娘利落的起身避开,身体飞旋着跃下大石。涘儿从不知平娘会武,简直看呆了。

安娘摘了朵菊花跑了过来,见涘儿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我和平儿出身将门,会点武算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吗?”

却不知安娘无心的一句话直戳在涘儿心尖上,她若也同她们一样出身将门该有多好!若是有一副健壮的身子骨该有多好!可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罢了。

平娘有些吃惊,罕见她有自暴自弃的情绪,刚要开口,却见她从容起身,垂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天色还早,咱们去玉皇山看看景吧!”

安娘自然没意见,平娘却忧虑地望着涘儿,后者仿若看不出她眼神有异,只是引着她们往玉皇山走。平娘几度想单独跟她说话,都被她岔开,平娘只得作罢。

三人走到山腰,刚要继续往上爬,两个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即便岳家姐妹会武,也着实吓了一跳,反倒涘儿平静地打量着这两个男子。

两个男子极懂礼数,抱拳道:“今日家主在祠堂祭祀,不想外人打扰,请三位姑娘移步他处。多有不便,还望海涵。”

涘儿看了看玉皇山,这才想起权贵多在玉皇山附近设立家祠,一则紧挨着八卦田的风水宝地,另一则是玉皇山位于官家设立的崔府神君庙后,能沾染些天家之气。她虽不懂武,却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绝对是高手。想起适才看到停在山脚的马车,虽朴实无华,但不论是木料和布料皆是珍品,能乘此车之人必然是显贵。

安娘本想争辩几句,可涘儿与平娘一左一右拉住了她,她拗不过她们,只能跟着她们往回走。涘儿走出一段,回头看去,山路上再不见那两人,定是隐在何处窥探。她猜测着山上祭拜之人的身份,奈何临安显贵众多,哪是她猜得到的,只是会不会是他呢?

她暗骂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安娘却不甘心,涘儿回过神来,哄她绕到山的另一侧便能看到西湖全景,安娘这才息了怒,颠颠地拉着平娘和涘儿往山的另一侧走。

其实山的另一侧究竟有什么,涘儿也不知道,只是不想惊动了山上的人。不知为何,自上了玉皇山,看到那辆精致的马车,她的心里就不舒服,似是什么东西扎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眼前似乎总在闪现那朵绣在马车窗帘上的白芍。

“哇!俯瞰西湖,才知西湖美啊!是不是,平儿?”安娘由衷的赞叹声扰乱了涘儿的思绪,她扭头望去,西湖美景确实一览无余。

安娘也不待平娘回答,自顾自玩去了。平娘却走到涘儿身边,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问:“你没事吧?你从刚才就有些不对劲!”

涘儿刚要说话,安娘却在前方惊叫了一声,涘儿暗叫不好,与平娘对视一眼,就要去寻安娘。突然耳边一阵破空之声,涘儿的脚如同注了铅,再也抬不起来,心狂跳着,眼前亮光一闪,一支箭钉在她的脚边,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破土,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箭,身子剧烈颤抖着倒了下去。

平娘也被这突来的一箭吓到了,立即止了步,眼角余光瞄到涘儿倒下,慌了神,刚要过去,一支箭却射在自己脚边。她怒极,扭头看去,不远处一个男子弯弓如月,箭尖直指着她,另一个男子则仗剑架在安娘的脖子上。平娘压下惊怒,平静下来,抱拳行礼,朗声道:“阁下想必有些误会。我们姐妹三人乃岳宣抚家眷,上山游玩,若是冲撞了阁下,还望包涵。”

平娘的声音平静舒朗,自带了一分不容小觑的气魄,那两人似是震慑于岳飞威名,又似是震撼于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胆识,对她的话不由信了几分。但是攻势依旧未改,戒备地看着她们。

气氛冷凝得窒息,平娘却寸步不让,只冷冷地看着他们,若是眼神能化作利刃,那两人早就体无完肤。

“退下。”一声沉稳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平娘抬眼望去,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从坡上缓步而下,状似闲庭信步,却步步都踏在平娘的心上。她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却能让这两人收势。

果不其然,那两人迅速撤了刀箭,却依旧成攻击之势保护着女子,女子似是怒极,扭头对虚挽着弓箭的男子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男子一怔,双眼蓦然睁大,“嘭”的一声跪在女子面前,额头触地,虽不言语,却已有自裁之心。

旁边持剑的男子单膝跪地,急切求道:“吴栾护主心切,一时忘了主子的忌讳,请姑姑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回。”说着改为双膝跪地,俯首求情。

女子不理,越过他们一步步走向安娘,安娘虽害怕,却依旧保持着将门之女的风范,戒备地看着她。女子微微欠身,道:“家仆无意间冒犯了岳小姐,老身替无礼家仆向小姐致歉了。”说着微微颔首。

女子虽自称老身,年岁却不过三十,且相貌清秀雅正,极为端庄,她说话不卑不亢,显见出身不凡。平娘心中有了计较,敛衽还礼,道:“是我们姐妹不识路,误打误闯竟上了山,扰了夫人清净。岳平代家姐向夫人赔罪。”

女子虚扶了一下,微倾身将平娘脚边的箭拔了起来,踱了几步到涘儿身旁,刚要拔箭,眼角瞟到缩在地上的涘儿,不由一愣。

平娘看不到女子的神色,只看到涘儿害怕得浑身发抖,刚要过去扶她,身后一个白衣女子快步而来,走到女子身边,轻声说了一句,女子点了下头,随手拔起地上的箭,回身向安娘、平娘行了一礼,告了罪,将手中的箭随手给了跪在地上的男子,男子震惊地望着女子,恭敬地一拜,整了衣冠,肃容跟在女子身后上了山。

平娘见他们走远,赶紧过来查看涘儿的情况,她伸手去扶,这才发现涘儿涘儿整个人都在抖,眼神中透出惊恐,连声唤她,她却毫无所觉,平娘急了,拍了拍她的脸,涘儿惶然地看她,眼睛依旧没有焦距。

安娘也赶了过来,与平娘合力将涘儿扶了起来,涘儿脚步虚软,安娘平娘一左一右几乎架着她往回走。还未走到山下,停在山脚的那驾马车已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前后各有护卫两人。守在车后的男子背着弓箭,耀眼的阳光照射在箭尖上,在她们眼前一晃,涘儿抖了一下,竟气喘起来,再度瘫软在地。

平娘急忙扶她在一旁坐下,在她胸口推拿了几下,见她缓了过来,这才松了口气。身后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平娘回头一看,一驾马车正朝她们驶来,牵马之人正是阻拦她们上山的一名男子。安娘已被今天的事弄得草木皆兵,她猛地起身将平娘和涘儿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那辆马车。

男子适时停下,车帘一掀,方才那名白衣女子轻盈地下车,矮身行礼。“小婢见过三位小姐。家主命小婢向三位小姐赔罪,让小姐受了惊吓,因而着小婢寻辆马车送三位小姐回去。请小姐上车。”

安娘在气头上,刚要赶她们走,平娘却伸手拦住她,轻声道:“大姐,涘儿的情形不大对,还是赶紧回去要紧。”

安娘咬了咬唇,点点头,便扶着涘儿上了马车。涘儿蜷缩着身体,像个婴儿一样保护着自己。平娘紧紧握住涘儿的手,掌心的手指冰凉,带着无助的颤抖,她轻轻将她拢到身边抱住,轻声哄着。

到了张府门口,平娘和安娘将涘儿扶下车,安娘去叫门,刘妈开了门看到涘儿的样子,惊叫了一声,赶忙过来扶,跟安娘一起将涘儿扶了进去。

平娘回身看向侍立在马车旁的白衣女子,道:“姑娘可以回去复命了。”

白衣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温婉笑道:“岳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临危不乱、从容不迫,小婢佩服。”

平娘微微颔首,道:“我们姐妹三人扰了娘娘的家祀,还请姑娘代民女向贵妃娘娘赔罪。”说着遥遥对着凤凰山的方向拜了拜。

白衣女子没有丝毫差异,温婉答道:“岳小姐的话,小婢必定带到。小婢要赶回复命,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行礼后,她轻盈地上车而去。

平娘看着马车离去,面上虽平静,思绪却有些乱。这位不曾谋面的吴贵妃,出身将门,善骑射,据传官家南逃时,吴贵妃身负弓箭,随侍左右,几次救官家于危难,可谓是患难夫妻。定都临安后,官家惦念身在金国的发妻邢氏,遥封为皇后,吴氏册封为贵妃,一晃十年过去,邢皇后音讯全无,吴氏居贵妃之位却毫无怨言。而这吴贵妃素喜节俭,在**中极受敬重,在军中也极受爱戴,当得起贤妃之名。

这些街头巷闻口口相传的事迹,平娘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传言通常有虚,只是今日虽未见贵妃本人,只她身边的寻常宫女就进退有度,想必这位贵妃必定不同凡响。平娘不知道今天这件事吴贵妃会怎么想,但她们三人冲撞了贵妃是真,此事会不会牵连到父亲身上,她心里直打鼓。可事已发生,多想无益,倒是涘儿的反应让人——

“二丫头,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啊?”赵彦清背着药箱站在阶下,不解地打量她,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安娘。

平娘敛了心神摇摇头,引着赵彦清进了门。刘妈正急得在门口乱转,见了赵彦清来,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赶紧让进了卧房。涘儿依旧蜷缩着躺在床上,眉头紧皱,身体依旧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赵彦清吓了一跳,赶紧坐在床旁的小凳上,为涘儿把脉,切了脉竟惊得他一头冷汗,急道:“今天你们究竟遇见何事?涘儿的脉象怎么乱成这样,心脉更是衰弱!涘儿素来胆大,什么事能将她吓成这样?”

安娘看了看平娘,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赵彦清皱了皱眉,倒没说什么,只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瓶子,硬掐着涘儿的下巴喂了进去,才到桌旁写了药方递给了刘妈,让她赶紧抓药。刘妈也不耽搁,扭着微胖的身子小跑着去了。

赵彦清低头探了探涘儿,确定她睡着了,心绪平定了,才带着她们出来,他盯着平娘看了一瞬,方道:“今日之事,不能瞒着宣抚。虽然那位贵人甚是贤明,但还是以防万一吧!”

安娘惊了一刹,道:“怪不得那几人都背着弓箭,原来是吴贵妃的贴身侍卫!看来坊间传闻贵妃是三步穿杨的神箭手,所言不虚了!”

赵彦清沉吟着点点头,叹道:“你们是没看过贵妃娘娘射箭时的英姿,即便是男子,也未必有她的果决和准头!只是,定都临安后,便再未见她挽弓射箭了!”

平娘侧首看他,只觉得今日的赵先生与往日不同,似是怅惘、又似遗憾,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她一时分辨不出。可眨眼功夫,赵彦清就事无巨细地交代涘儿的病情,平娘无暇分心,仔细记住他交代的话。

涘儿这一病竟躺了三日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为了照顾她,平娘白天端饭喂药,夜里陪着她。涘儿原本不想麻烦她,可看着平娘那双晶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平娘便顺理成章地住下了。

几日的相处,平娘渐渐知晓了她的一些情况,不禁对她又怜惜又心疼。夜里涘儿做恶梦时,平娘会将她推醒,在她抖得喘不上气来时,轻声地哄她,说没事了,梦醒了。她便真就慢慢平静下来,就像小时候娘亲陪在她身边一样。涘儿虽然没说过一声谢,心里却已将平娘视作亲姐妹。

这日太阳极好,竟能照进她的房门里,涘儿便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鼻前飘过一阵苦味,直熏得她那点瞌睡虫溜之大吉,她睁开眼,正对上凑到她鼻前的药碗,虽然那苦味千回百转,她还是从平娘手里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

平娘将药碗随手放在门口,拉了张凳子坐在她旁边,云淡风轻地道:“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谁喝药像你这么利索的!就冲这一点,我佩服你!”

涘儿眯着眼笑,“因为我怕死啊!所以只要是能救命的药,我都把它当仙丹吃,自然不觉得苦,还觉得甜呢!”

这一句玩笑话,涘儿说的轻松,平娘却听得心酸。以前她见涘儿脸色苍白些,只以为她体虚,却不料她竟有那么重的病。幸亏赵先生医术高超,一边拔她的病根,一边为她进补,她的身子才有所好转。不知以前的她,是在怎样的病痛下坚持下来的。

平娘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只因她一直养病,她不敢问,她并不是想探人隐私,只是纯粹对涘儿的关心。“赵先生说你的病是外伤所致,伤你的可是弓箭?”

涘儿的肩微微抖了一下,虽然阳光依然温暖,她却觉得有股透心的寒在蔓延。她稳了稳心神,才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自打我记事起,我就病着,看到弓箭就会很害怕。后来懂事了,我看到身上的伤疤,就问娘亲,娘亲只说是逃难时,我被流箭所伤,落下的病根,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看到弓箭还是会害怕。那天,那支箭冲着我来,我竟觉得它一箭就扎在我的胸口,仿佛撕裂了血肉、刮过了骨头,那样的疼,好像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太过真实,就好像我真的受了当胸一箭。”

平娘轻轻攥住她的手,她手指冰凉、手心冒汗,强自控制不要颤抖,她心中怜惜,又问:“你每夜都做噩梦,是不是就是这个?”

涘儿扭头苦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悠悠地道:“那支箭穿透了我的身体,娘亲说只差一分便会伤了肺叶,那我就真的没救了。可惜我背上没长眼睛,看不到背上的疤痕,可每次看到胸口的疤,我就会觉得害怕。平儿,我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我真的害怕,那种从心底里产生的恐惧,我克服不了!”

平娘握着她的手,道:“没事了,涘儿,已经过去了。你到现在还活着,那支箭就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涘儿刚要说什么,影壁后传来安娘的笑声,不一会儿安娘迭声叫着“平儿”,跑了进来,涘儿扭头调整了下情绪,起身笑着迎向安娘。

安娘一把攥住涘儿和平娘的手,一边摇一边笑:“大嫂有喜了!平儿,大嫂有喜了!”

平娘和涘儿自是又惊又喜,可转念一想,这是迟早的事。涘儿向安娘、平娘道了喜,安娘笑着应了,便拉着平娘的手急道:“娘让我赶紧叫你回去,一起跟大嫂道喜呢!涘儿,赶明儿我们再来看你!”

平娘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涘儿,涘儿冲她一笑,转而向安娘拱手作揖,笑道:“多谢安姐姐,终于把平儿这个管家婆给我请走了。慢走不送啊!”

平娘佯装要打她,涘儿轻笑着躲开,躲在门后面笑道:“我现在染病不能去向府上,等我病好了,一定登门向云大哥和大嫂道喜!”

安娘连连应承,拽着平娘往外走,平娘仍时不时地回头看她,涘儿笑着冲她摆摆手,默默地点了下头,平娘这才安了心,转身跟着安娘走了。

她们一走,涘儿嘴边的笑再难维持,她落寞地坐在台阶上,支着下巴呆呆看着屋檐投在院子的影子。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掌扣在她的眼上,她一惊,刚要叫,那只手已从她眼上移到嘴上,结结实实地捂住了,她叫不出声,反倒冷静了,抽动鼻翼闻了闻,朝天翻了个白影,不耐烦地拍了下捂在她嘴上的手,便垂下不动了。

那人似乎也觉得无趣,松手走到她面前,没好气地道:“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姑娘家?一点女孩子家的娇柔都没有!”

一听声音就知道确是赵璩无疑,涘儿又翻了一记白眼,也不看他,张嘴便叫:“刘妈,快来啊!”

赵璩没料到她刚才不叫,现在竟会大叫,只听一个敦实的脚步声靠近,他哧溜钻进房里躲在门后,便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涘儿摇摇头,眼角瞥了瞥屋里,见赵璩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强忍着笑意跟刘妈说了岳家的事,刘妈道了声贺,涘儿便跟她说想喝萝卜汤清清肺火,刘妈连声应着,转身就出去买萝卜了。

涘儿坐回椅子上,眼角瞥着房门,瞄到他跟做贼似的东瞄西望,笑道:“稀奇稀奇,真稀奇!堂堂国公爷竟会怕我家的老妈子!等刘妈回来我说给她听,她指不定高兴的晕过去呢!”

赵璩上来就戳了下她的头,恶狠狠地道:“我躲起来还不是为了你的名节!你不仅不像个女人,还不识好歹!”

涘儿装作听不见,眯着眼躺在椅上晒太阳,压根不去管他的脸色。

看着这样的涘儿,赵璩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拖了刚才平娘坐过的小板凳到她旁边坐了,细细打量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那天他看到她被那个女真人拉跑了,他是真急了,当时的心情是恼怒还是害怕,他有些分辨不清,只是不想看她受伤害。可想到后来自己看到的一切,此时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女孩子,却不似她表现的这般单纯无害。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放那个人走?你明知道他是——你这样做,我可以治你通敌叛国之罪!”

涘儿慢慢睁开眼,扭头看着他,不在乎地笑:“我不知道公爷在说什么!”

赵璩静静地与她对视,涘儿不躲不避,平静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他泄气地别开头,深吸了口气,再转过头来时仿佛刚才的冷凝根本不存在,依旧同往日那样懒洋洋地道:“我在宫中听说你吓病了,想着你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会吓病呢?今日一见,你这个样子果然是真病了!”

涘儿诧异地看着他,他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满脸洋溢着飞扬的笑意,不知为何愧意涌上心头,她蓦然涨红了脸,转开头不敢再看他。

赵璩却好似没看到她的异样,只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绣娘自打那天回去后,一直在娘娘和我面前夸赞岳家二小姐如何的大家风范、如何的从容淡定,说她不愧是将门虎女,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魄。真是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了!”

涘儿听了一愣:“绣娘?”

“就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是娘娘的陪嫁丫鬟。那天你不是也在玉皇山吗?应该见到她的呀!”赵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开始说绣娘如何夸赞平娘。

涘儿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天的事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印象中好像有个人微躬着身子看她,可究竟是看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赵璩终于看到她眼神飘忽,忍无可忍地戳了她头一下。

涘儿捂着被戳的地方扭头瞪他,喝道:“不就是绣娘说平娘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要你纳了她嘛!”

赵璩瞬间消了音,有些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道:“你怎么知道?”

涘儿翻了个白眼,不耐地道:“如果家中的三姑六婆拼命在你面前夸赞一个女子如何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那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娶她!这你都不懂,还好意思说什么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赵璩绷着脸看她,突然笑开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似真似假地道:“那个岳小姐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挺不错的。如果绣娘再在我面前夸谁,我就夸你,反正你比寻常女子有趣很多,娶回家肯定不会无聊!”

涘儿猛地甩脱他的手,气恼地瞪他,“你娶妻子就是为了给你解闷?你这样的人,一辈子没人理你才好!”

赵璩却笑看着她气红了的脸,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绯红的侧脸上,洒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像是从匣中取出的宝物,瞬间绽放耀眼光芒,他胸口一热,想也不想就将嘴凑到她颊边轻轻一吻,触到温热光滑的皮肤,他自己也愣住了。

涘儿原本气他口无遮拦,脸上突然一凉,一个柔软的物事贴着,温热的呼吸扑在耳边,她心里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猛地撤身站起,捂着脸愤恨地瞪着他,他却傻傻地回望着她,她心中不知是气是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往外推,一把关上房门。

赵璩被推到门外,愣愣地看着雕花的门,突然笑了起来。他手扶着门框,刚要敲门,手举了起来,却又收了回来,他怔怔地看着门,似是在下决心。突然,他锤了门一下,叫了声“涘儿”,转身便走了。

涘儿背倚着门,手压在胸口处,掌心下的心跳像擂鼓一般。虽然只是一门之隔,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是那样急促和沉重,他锤门的那一下她的身子跟着震动,那一声呼唤似乎叫到心里,她羞红了脸,身子微微发抖,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她松了口气,慢慢滑坐在地,脸上不知是喜是愁。

九月,满地黄叶堆积,一阵秋风吹过,卷起门前片片落叶。

涘儿直起腰,仰仰脖颈,舒适地长舒了口气,看着屋内桌净窗明,不由得会心一笑。大哥回来看到干净整洁的房间,定能一扫这一月间的疲惫。想着大哥今日就能到临安近郊驻扎,等候官家召见,想着只有一城之隔,她的心又雀跃了几分。将桌上的小包袱打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仿佛游戏水间,她轻抚着水滑的缎面,这是她亲手绣给大哥和杨甜婉成亲所用的鸳鸯枕,希望他们能够白头到老。

她将包袱仔细包好,在屋中又摸索了一遍,刚要歇息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间刘妈一声惊呼,她心头一跳,匆匆跑了出去,正看到一个着长衫的男子从影壁后转了出来,她急切地看去,男子一抬头,她看清面貌,却是大哥麾下的钱骄,她有些失望,钱骄侧身一让,带出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那人低垂着头,畏畏缩缩的。

钱骄抬头撞见涘儿,神色一松,笑道:“小妹,安好?”

涘儿道了声安,眼神有意无意地瞥着那小个子男人,钱骄为难地瞅了涘儿一眼,无奈道:“她是李姑娘,是张大哥的表妹,你的表姐。”

涘儿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瘦小的身影,她以为李娟已经——张家亲戚不多,母亲这边也只有一位胞兄,他中年得女,自是视若掌上明珠,因而李娟尚在襁褓中便定了亲上加亲,只等他们长大完婚。可天有不测风云,靖康之变,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母亲与舅舅断了联系,却时时惦记他们一家,直至临终还叮嘱大哥定要寻到这位表妹,行夫妻之礼,圆父母心愿。涘儿自幼便听母亲说起这未曾谋面的表姐多么聪慧乖巧。可宋金之间战祸不断,多少人流离失所,想在这乱世中寻找一名孤女犹如大海捞针。这么多年,涘儿早将这个表姐淡忘了,若不是前阵子张宪以婚约在身婉拒岳飞,涘儿也不会想起她。可今日这个表姐竟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着实吓了她一跳,那皇帝的赐婚怎么办?

涘儿心里着急,偷偷打量她,削尖的下巴,苍白憔悴的面颊,毫无血色的双唇,干枯毛糙的长发,一双眼睛毫无神采,仿若一滩死水。涘儿心中不好受,轻叫了声:“表姐?”

李娟好似没有听见,只愣愣地看着地。

钱骄悄悄靠了过来,对涘儿摇摇头,轻声道:“这一路上张大哥不知试了多少次,她都没开口说过话。如今这样还算好的,刚见她时她吓得连声尖叫,见人就打,几个兄弟都压不住她,整个营地闹得人仰马翻。后来,张大哥抱着她一直叫着她的小名,她才慢慢镇定下来,抬头看着张大哥,好一会儿才认出了大哥,竟‘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当时在场的兄弟都觉得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妹妹找了回来,都十分感伤。后来她虽不哭不闹,却始终都没有说过话。原本我们猜想她是伤了喉咙,边让随行的军医给她瞧瞧,可她碰也不让碰,就躲在一边,大哥就不让军医再给她看病了。”想起当日的情景,钱骄一脸悲怆,似是久久不能平静。

涘儿心里也不好受,看着一旁木头人一样的李娟,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微微蹙眉,拉了钱骄到一旁,轻声问:“大哥怎么就认定她就是娟表姐?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钱骄一愣,随即道:“应该不会有错,大哥救下她时就觉得像,想问她时她又哭又闹,身上就掉下一块玉佩来,大哥捡起来一看就呆住了,后来听他说那是他们指腹为婚时交换的信物,想来应该不会错的。”

若是这样的话,眼前的柔弱女子确是李娟无疑。可涘儿的心没来由得慌张,她转着眼珠,突然拉着钱骄的胳膊,急道:“大哥呢?他是不是进宫面圣了?”

钱骄面有难色,不着痕迹地避了避她,涘儿顿觉不对,抻着他的袖子,急道:“钱大哥,你跟我说实话,大哥是不是进宫向官家陈情,要抗旨拒婚呢?”

钱骄脸色变得很难看,犹豫再三,转过头郑重地对着涘儿道:“不是大哥要退婚,是杨教习要退婚!”

“什么??涘儿惊叫了一声,细问才知,大哥此行明里是护送宗室祭陵,暗里却要打探金国归还河南、陕西的用意,不料刚进入河南,便听说金国主张议和的完颜昌被杀,金国内部一时风起云涌,主战派和主和派斗得不可开交。大哥为探得情报,深入金军营地,不料行迹曝露,险些被金军所捕,幸而杨甜婉掩护方能逃脱。原本以为他们这次共患难,回到临安便能结成连理,岂料在河南边界上遇到乞讨为生的李娟,大哥与李娟相认后,杨甜婉便提出要退婚。

涘儿一惊,杨甜婉抗旨拒婚是死罪,她竟没想到杨甜婉竟会刚烈至此。想着她心中对自己的顾忌,只有自己可以化解,便拉着钱骄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道:“钱大哥,你带我进宫去!我要当面向官家陈情,这婚事不退,不能退!”

钱骄一把拉住她,急道:“小妹,皇宫内苑非召不得入内,我一个小小的先锋岂能随便入宫?小妹,你冷静点,大哥同杨教习同去,必能转圜的!你不要太过忧心!”

涘儿使劲挣他的手,恨恨道:“你不懂,你不明白的!大哥定是同婉姐姐一个心思,必要推了此门婚事不可的!你让我去,不论想什么办法,我都要去阻止啊!”

钱骄堵在门口尽力劝她,说得口干舌燥,涘儿依旧不依不饶,他一脑门汗却不敢让开半步。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只手攥住涘儿的手腕,沉沉的声音响起:“涘儿,不要再闹了!”

涘儿转头望去,张宪沉静地站在檐下,默默地看着她,眼中尽是无奈和疲惫。涘儿看着他毫发无伤,心一安,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张宪僵着身子,终还是抬起了手,轻轻抚在她的背上。

大红色的锦缎悬在门楣上,成双成对的囍字映入眼帘,涘儿躲在人群后,看着岳飞父子在门口招呼客人,岳夫人和岳大嫂在后院招呼女眷,气氛喜庆祥和,她却独立檐下,显得格格不入。

那****平静后才知道,杨甜婉因回护张宪有功,官家特意召见他们二人。还特赞他们夫唱妇随,杨甜婉更有安国夫人梁红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特选了吉日赐他们完婚。可杨甜婉一句退婚让官家变了脸色,只问张宪何意。大哥将婚约和找到李娟之事一一禀明,官家脸色稍缓,特下旨意赐杨甜婉与李娟为平妻,不分上下。但大哥和杨甜婉却迟迟不肯接旨,官家大怒,幸而在场的岳飞与韩世忠极力转圜,秦桧更是在旁敲边鼓,终是劝他们接了旨,可官家的脸色始终不好。原本是要亲自主婚,最后只让秦桧主婚便了。

虽然短短数语,张宪一片坦然,好似殿上之事寻常无比。她却知道大哥与杨甜婉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若不是岳飞韩世忠搬出父亲殉国、大哥的军功,恐怕官家当真就以欺君之罪办了他。想到这,她心里一阵阵心酸,若不是自己当初那一闹,恐怕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局面。可内疚于事无补,依然要面对这样的日子走下去。

一只手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扭头便看到平娘微笑的脸,她回以一笑,想说点什么,可胸口似是被什么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道:“也许我们都杞人忧天了!宋金战事再起,国土将倾,那些人便再想不到别的,我们也可以放心了。”

涘儿的心事稍解,仍是叹了气,道:“但愿如此。”

平娘不想让她总想这些,便岔开话题,道:“行了,别耷拉着脸了!你看,今日来给张大哥道贺的人远比我大哥成亲时多得多,又有秦相主婚,韩宣抚征婚,听说官家还让一位小公爷来道贺呢!你们张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涘儿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赵璩,可听到平娘最后一句话,她收起自己的担心,反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生死不离。”

平娘看着她,眼睛亮了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却什么也没说。

门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正是新娘的迎亲队伍踏着吉时而来,涘儿心情好了许多,拉着平娘挤了过去。大门外,身着喜服的张宪骑着高头大马,愈加显得高大威武、雄姿英发,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微侧身望着身后两顶红轿,两位新娘由喜娘扶出轿子,缓步走到张宪身旁,喜娘递上红绸,张宪一手牵着一位新娘走进大门。

围观的人争先恐后往前凑,都想看看新娘的模样。涘儿虽站在后面,但刚才走进大门时,她看到大哥左手牵着瘦小的李娟,右手牵着高挑的杨甜婉。同样的嫁衣、同样的盖头,杨甜婉步若莲花、一步一个风采,脚步翩跹。而李娟怯怯诺诺,每一步都像在试探,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这样不同性格的两个人,今后将如何相处呢?

“张宗本艳福不浅啊,一日娶二妻,今夜的洞房花烛想必是春色无边了。不过,这艳福也不是那么好享的!杨甜婉就是军中的娼妓,不知被多少人骑过,虽说官家将她比作安国夫人,殊不知韩世忠的那位夫人当初就是京口名妓!我还听说张宗本另一位夫人流落金国街头,金狗淫邪无道,早不知被睡过多少回!哼,这些人道他享齐人之福,却不知张宗本这绿帽戴了一顶又一顶了!”

吵杂的道贺声中,这一人的声音淹没其中,可涘儿站在他身后却听得真真切切,尤其看到那人脸上不屑的表情,她就怒火中烧。只一抬袖,指尖便夹着一根绣花针,精准地刺了过去。那人兀自绘声绘色地说着,只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滔滔不绝起来。

涘儿不愿再听,抻了抻平娘,两人一起走开。平娘见涘儿又闷闷不乐,劝道:“这种人是嫉妒,求而不得!只图嘴上痛快,你别往心里去。”

涘儿却摇了摇头,忧道:“一人说就证明有百人说。这两位嫂嫂都是命苦之人,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遭人如此非议,这样污秽的话我听着都难受,若真让她们听见,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呢!大哥已经够苦了,我不想让他再因这些流言蜚语的烦恼!”

平娘拍拍她的肩,道:“谣言止于智者。只要他们真的过得好,那么再多的流言也伤害不了他们的,你放心,你的这两位大嫂都不是轻易能被击倒的!”平娘见她淡然了几分,忙问:“你刚才那针上沾了什么?”

涘儿嘴角一翘,附在平娘耳边说了一句,转而笑道:“我在赵先生身边不是白呆的,自然要学些防身的本事的。”

平娘好笑地摇摇头,看着新人已入了喜堂,遂拉着涘儿过去,涘儿却看向门外,嘀咕:“他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误了时辰了!”

“你这是盼着谁来呢?”一个戏谑的声音响在身后,涘儿心中几分惊喜,飞快转过身去,果见赵璩一脸痞相地望着她笑,绷了脸横了他一句:“反正不是你!”随即又追了句:“你怎么现在才来?若是再晚些,就误了拜堂的吉时了!”

赵璩冷笑了声,阴阳怪气地道:“误不了!有人将时辰掐的分毫不差,就是要粉墨登场呢!”

涘儿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斜眼睨着大门,转头望去,这才看到原本在喜堂的大哥已迎到大门口,秦桧恭敬地引着一人走了进来,因秦桧半个身子挡着,涘儿看不到那人的样貌,遂扭头问他:“那是谁啊?”

赵璩似笑非笑地看着走进喜堂的一行人,道:“能让秦桧如此卑躬屈膝的巴结的,除了本公爷还有一位公爷,你说是谁呢?”

涘儿惊诧,飞快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角衣袂,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手腕一紧,被赵璩又拽了回来,她急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赵璩冷笑地瞪着她,沉声道:“怎么?他一来,你也要走?我竟不知他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你们一个两个都为他所迷!”

涘儿使劲挣着他的手,使劲甩着,低喝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快放开我!”

“公爷既知今日的主角不是你,就不要引人注意。否则,就不是丢人现眼那么简单了!”平娘低沉的嗓音响起,我站在涘儿的身后,直视着赵璩,眼中依旧是平静无波。

赵璩怒极,却仍有几分理智,看到周围却有人注意到他,只能松了手,退到一边,眼睛却死死瞪着涘儿。

涘儿退到平娘身边,垂下眼不去看他,心也沉静下来,刚才差点就露馅了,幸好平娘为她解围,否则她真要冲出去见他了。

周遭的人都拥到喜堂口,三人面对面站着,却都不说话。喜堂内在交拜天地,唱诺一声便欢呼一声,涘儿的心也跟着一会上一会下,她想马上冲进去看一看,可心中的怯懦又让她想就这样见不到也好。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硬是被她咬着唇咽了下去。

平娘悄无声息地拍了拍她的背,她转头看去,平娘坚定的眼神让她安了心,她回了一笑,转而看向赵璩,道:“小公爷特来为我大哥道贺,民女在此谢过。小公爷今日不便入内饮一杯水酒,不如容民女陪着到御街一游。”

赵璩早已平复了心绪,听到喜堂内的仪式将尽,今日自己确实不宜露面,遂点了点头。他知道涘儿不喜拉拉扯扯,他今日也全无玩闹的兴致,看了她一眼,便向门外走去。

涘儿转头跟平娘交代了几句,平娘点点头,只谨慎地盯了她一眼,涘儿苦笑了一下,便跟了出去。

一脚卖出门槛时,鬼使神差地她回头一望,穿过院子、人海,她竟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着湖绿色的锦服,脸上端着平和从容的笑,眉宇间的气派自信,再不是那个缩在大石上想念母亲的单薄少年。她的心里憋屈着,泪意在眼中转了转,仍旧压不下去,她不想当着他落泪,转头欲走时,他似有感应的转头看了过来,似隔着遥遥的鸿沟,他们对视了一眼,她能看到她眼中的惊异——

“涘儿,走了。”站在阶下的赵璩叫了她一声,她恍然回神,他却早已收回视线,在喜堂内言笑晏晏。她随手拭去缀在眼角的泪,抬步迈过门槛,走向赵璩。

晚间回来时,喜宴还未结束,她心里抵触,不想看到里面觥筹交错的景象,遂一个人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发呆。今天一天似是将她身上的全部力气耗尽,方才她使劲浑身解数才将赵璩哄走了,他是否看出她的异样她已无力去想。

看着客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她躲在暗处始终没有出来。直到一人踉踉跄跄地由人扶着出来,她才稍稍回神,听出一人是赵先生,便留心听了听。

“定是吃了什么不对付了!回去好好养养就是了,不必过分担心!拉个肚子拉不死人的!”赵彦清依旧是大大咧咧地嚷嚷,丝毫不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拉肚子是极不雅又极尴尬的说辞。

那人手扶着墙,站得歪歪倒倒,说话已极是虚弱,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

赵彦清待他们走得远了,才喃喃:“嘴巴不干不净,拉个肚子算便宜你了!”他掸了掸衣衫,往阴影处瞟了一眼,道:“涘儿,出来吧!秋夜风凉,对你身体无益。”

涘儿慢腾腾地走了出来,行了礼,却不愿说话。

赵彦清低头看看她的脸色,打趣道:“不高兴?也是,你们小女儿的心思是难猜!以为宗本娶了妻就不要妹妹了?怎么会,你只是多了两个疼你的嫂嫂而已。别哭丧着脸了,赶紧回去早些休息,明早你还要向两个嫂嫂行认亲礼呢!”

涘儿由得他去误会,送走赵彦清,这才进了院子,隐约听到岳云和钱骄起哄的声音,想着是闹洞房去了。因为两位嫂嫂进门,她要避嫌,就搬到东边的屋子住了,正好隔壁是刘妈,也方便照顾她。就为了这事,大哥还闹了几天的脾气。

她隔了一会儿,见岳云几个走了,才回了房,也不点灯,和衣就倒在床上,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仿佛一会儿是小时候娘亲重病无医时她卖身救母,又好像是娘亲去世时二少爷给她擦眼泪。恍惚中,门好像开了,好像真有人给她擦眼泪,她觉得委屈,抓着那只手不肯放,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昏昏沉沉躺了几天,醒来时张宪红着眼睛坐在床头,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张宪扶着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杨甜婉听到动静进来,见此情此景,愣愣地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

涘儿心里难受,伏在张宪怀里哭得伤心。多年的压抑和苦痛都涌了上来,她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胸口剧痛,她一手压着心口一手拽着张宪趴在他怀里,只想抓着这唯一的依靠,她的心就不再那么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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