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行宫的夜晚是寂静无声的,这时候不是大张旗鼓前来避暑的时节。宫里宫外飘飘扬扬,轻如鹅毛的雪花纷纷而下。千缕披着白狐绒大氅,一个人站在房门边,看着那雪一片片落在她的掌心,又看着它们慢慢化成水珠。
以往这样无聊的时候,她喜欢绘几幅丹青,画的全是各种各样不同姿态的竹子和山茶花,竹子,是林朔最喜欢的,所以她也喜欢。她总爱把自己最喜欢的山茶花画在竹子的枝干上,仿佛这样她和林朔就在一起了。唤秋第一次看到,还笑着说,竹子上只有竹叶,怎么会开花呢?她也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喜欢这样画。
有时候间歇画一幅林朔的画像,画完之后,看个几眼,便让唤秋拿去焚烧。林朔是不能被人发现的,即便她再不忍,也只能看着画化为灰烬。
冬天,是不适合画画的,颜料会凝固。也不适合舞娘亲谱的《凤凰涅槃》,手脚僵硬,伸展不开。更不能弹琴,指头冰冷,无法拨弄琴弦。
想到这些,她就更讨厌冬天了。
暖镶阁很冷,外头也冷。但外头飘扬的雪花漂亮,她宁愿在外头呆着。
她想着自己目前处境,颇觉一直住在行宫不是个事。现今武帝刚即位,那些老臣的话,他不得不听。若不然也不会将她安置在这里。只是……
千缕拧起眉,就算这降雪不吉利,为何秦丞相偏要说她不祥?宫里头有恩宠有地位的,和他女儿争宠的人多的是,把黑锅扣在她这个连宫还没进的承恩身上又是什么原因?
他的女儿已经是皇后,即便要保住后位不被后来之人所抢夺,也犯不上针对她,承恩是最末的品阶,就算是威胁,也早的很。听说忠敬侯的女儿是从三品筠嫔,她目前是除皇后之外品阶最高的嫔妃,按理说,秦丞相应该去打压她,而不是自己。
她想不明白,便接着接雪花,看它们化成水珠。
“公主进屋吧。天气太冷了。您又是怕寒的体质。”唤秋端着红豆粥走来,劝道。
千缕依旧维持着接雪花的姿势,淡淡道:“闲着无趣。这里又是一个笼子。”
唤秋只得道:“这是青溪刚熬好的红豆粥。公主胃口不好,午膳也没吃多少,喝点粥,也可以暖暖身子。”
“放着吧。”千缕根本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她一直在想,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宁烁。
唤秋喟叹道:“那奴婢放炉子上热着,公主想吃的时候,奴婢再去端来。”
“好。”
忽而外面传来一阵踩雪前行的咯吱声,千缕走出殿门,向外探看。远远望去,迎面而来两名宫嫔。一个走在前,身穿嫩绿色滚边交领棉袍,绾着倾髻,髻上装饰数枚珠钗并三四朵娇艳的淡紫色海棠花。后面一个通身素色棉袍的宫嫔,打扮的颇为素净,是千缕许久未见的简翘。
简翘最初侍奉沐太后,在千缕入宫后,特赐给她做宫婢。经过一段时间打探,千缕查出简翘是沐太后的细作。本想给她个痛快了断,后被唤秋劝住,打发到这昆朝做试婚女使。千缕后来想想,这确实是个最好的安排,毕竟简翘才十四岁。
不多会,这两人便走到千缕跟前。为首那名宫嫔面庞圆润,肤色细嫩,眼睛不大,眼角略微低垂,一笑弯弯如月牙,很是敦厚可爱的模样。
她先开了口,声音微微沉淀厚重,听起来格外舒服,“我叫曲年儿,从七品少使品阶,和简翘妹妹刚来这行宫,听说妹妹在暖镶阁住着,便来看看。”
曲氏今年十七岁,差一点错过了选秀的年纪,昆朝祖制,女子过了十七,便不得再参加选秀。她长得一副娃娃面,看起来年轻的紧,犹如十四五岁的样子。
千缕幅身施礼,“从八品承恩孟氏见过两位姐姐。”她实在不愿意向简翘行大礼。
曲年儿也不以为意,很是体贴的扶起千缕,笑道:“妹妹本是公主,折煞姐姐了。”
千缕淡淡笑道:“公主身份,不过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嫔妾只是个最末的承恩。论理,是该向曲少使和简小使行礼的。”
曲年儿也不在这方面和她强辩,一朝公主沦为最低宫嫔,她很体谅千缕心中的落差,遂也不怪罪她没有行大礼。
“外头冷,进来说话吧。”千缕侧身,让她们先行。
曲年儿进屋坐在暖床一侧,拖了大氅递给身边宫女,又在炭盆前烤了烤火。简翘不敢在另一侧落座,只眨巴着眼看千缕。千缕一挥手,迎风端了个漆凳来。简翘只等千缕坐在漆凳上,才别别扭扭的坐下。
唤秋上了三杯茶,抱着托盘笑道:“这是我们徽趾国特有的银针白毫。两位主子尝尝看如何?”
曲年儿闻言掀开盖子,扑鼻而来一阵清香,她不禁赞道:“好香啊!”继而喝了两口,道:“这茶水入口清香绵柔,不像绿茶那样苦涩,咽下去后唇齿间散发出为微微甜味。真是好茶!”
千缕淡笑道:“曲少使喜欢便好。”
简翘也端起来喝了几口,这茶她在鎏瑜宫曾和宫女们偷偷尝过,所以不觉得新鲜。
放下茶盅,曲年儿抬手取过身边宫女手中的锦盒,笑道:“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望妹妹不要嫌弃才好。”她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枝饱满光滑的蚂蚱白玉簪,蚂蚱口微张,其中嵌着银珠,并垂坠长长的珠链,看起来做工颇为精细。
千缕命唤秋接过锦盒,道:“曲少使太客气了。嫔妾感激不尽。”
曲年儿羞赧道:“妹妹身为公主,什么样好的没见过。姐姐这枝蚂蚱白玉簪,真真寒颤了。”她猛地住了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千缕情知她是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公主名头而愧疚,也不知她是细心,还是粗心。
“对了。”她似乎想起什么,从拢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小盒子,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的铺着一方丝帕。“这是恬良人托我带来给妹妹的。上头那两朵山茶花,也是良人亲手绣的。恬良人如今怀着身孕,自是不方便到行宫来和妹妹说话,待到妹妹入宫后,便可见到。恬良人人很好,阖宫诸人,她全都一一照拂。”
“嫔妾谢过。”千缕道。“日后,嫔妾必会亲自登门拜谢。”
唤秋又忙上前接了过去。
“既是怀着身孕……”千缕对唤秋道:“准备一尊送子观音送去吧。”
唤秋应诺。
曲年儿笑道:“妹妹真是贴心。我和简翘妹妹住在水云阁,回头让婢女送来那里,我会替妹妹带给恬良人的。”
“有劳了。”千缕道:“唤秋,取那对金珠耳环赠予曲少使。”她这里贵重之物还是有不少,但她品阶低,若是回赠之物比曲年儿所赠蚂蚱白玉簪贵重,那便是打她的脸了。
千缕把金珠耳环递过去,含笑道:“嫔妾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个小玩意,留着少使打赏宫人吧。”
曲年儿接过笑道:“妹妹所赠之物,姐姐怎会轻易赏了下人,必会好生收着的。”
简翘见两人说的差不多了,也让宫女把准备好的金镯子赠予千缕,千缕让唤秋拿了枝翠玉簪子还赠。
曲年儿随后又和千缕聊了会天,她是个快快乐乐的人,话也比较多,尽拣着琐事说,什么绘了几幅花样子,随手一丢,第二日就找不到了之类的乌龙事。
千缕被她的神情感染,笑容多了起来,听得也很认真。
过了不久,曲年儿嚷嚷乏了,便作辞要离去。简翘怯怯的踌躇。她便笑了,“简妹妹许是有话和古妹妹说,那我便先回去了。”
“少使慢走,唤秋,送送少使。”
唤秋忙的跟了出去。
千缕这才坐下,慢慢啜了口茶,冷漠的看着简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简翘怯生生的瞅了她一眼,旋即垂目道:“听说公主打发唤秋姑姑打探后/宫情况。”
千缕道:“你是主子,唤秋是奴婢,无需这么唤她。”
简翘吓了一跳,忙道:“知道了。”她在千缕面前总是怯怯的,本身胆子又小,当了主子,也摆不出款儿来,不多的时日,连新进宫的秀女也不把她放下眼里。
“说吧。”千缕见她发呆,便开口催促。
简翘缩缩脖子,小声道:“我在后/宫呆了两个多月,也知晓一些情况。皇上登基后,因忙于政务,又戴着孝。三年一次的选秀不过草草了结。一共选出七名宫嫔。新嫔妃中,品阶最高的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秦氏,年仅十二岁,封得是从五品美人,赐号:漪。暂不安排侍寝。然后是从五品户部员外郎房离之女—房氏,一入宫便封了从六品顺女,头一个侍寝,又是头一个有孕。皇上高兴的不得了,便又加封正六品良人,特赐号:恬。紧随其后的便是六品国子监司业林照海的妹妹—林氏,封的是正七品采女。还有从六品典仪曲毋的外甥女—曲氏,封的是个从七品少使。刚刚公主已经见过。接着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孟尘的女儿—孟氏,封的从七品少使,从八品委署骁骑尉郁庭的妹妹—郁氏,封的从八品承恩。”
“才六个。还少一个。”千缕本默默听着,听她住了口,方问道。
简翘脸上浮出一抹惊惧的神色,“七品翰林院编修许家的小姐进宫不久,便染上怪病死了。”
“怪病?”
简翘道:“说来也奇怪。这许家小姐入宫后,也是身体康健的。竟说染怪疾就染了怪疾死了。许氏死后,各位姐妹也是惊心不已,都说是皇宫煞气重,招了鬼怪了。亏了皇后娘娘封住悠悠之口,不然这样的话还不知道会传多久。”
千缕心内有数,她不信什么鬼怪之说,必定其中有人捣鬼。只是这个人为什么置许氏于死地,难道是她恩宠过甚?
“许氏是不是很得皇上的喜欢?”
简翘摇摇头,“她只侍寝了一次,据说还惹得皇上不高兴。”
千缕更加狐疑,新人中似乎最得宠的便是恬良人。她应该最遭人嫉妒,偏生她没事,反倒死了个许氏?
暂放下这个已经没有价值的死人不提。千缕问起皇后。
简翘提起皇后,很是感激的模样。“皇后娘娘是秦丞相的嫡出女儿,生的极漂亮。深眼窝,蓝眼睛,高鼻梁。听说皇后娘娘的生母是岭南国异族女子,娘娘继承了娘亲所有的特征,因此格外惹人注目。她待我也好,当初许氏跋扈,又和我在一个宫中住着,仗着比我高了一个品阶,总是找麻烦。还是皇后娘娘替我出头训斥了许氏。”
千缕并不在意简翘对皇后的评价,她看人必须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会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好,或真的恶毒。
“皇上很宠爱皇后么?”
简翘忙道:“那是自然。在王府时,皇后娘娘便是专房之宠。即便后来吴氏做了侍妾,也丝毫无法动摇娘娘的地位。”
简翘对皇后有感恩之情,处处为她说话。千缕从她这里得不到关于皇后其他的方面,于是转话题道:“旧人有哪些?”
简翘道:“从三品筠嫔张氏,从七品少使吴氏。张氏是前朝忠敬侯唯一的女儿,吴氏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头。筠嫔娘娘身子不太好,整日吃药,出外也蒙着面纱示人,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别人。”
千缕点点头,后/宫诸人的情况,她大概了解了一些。今日见了曲少使,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说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千缕此刻也不是特别怨恨简翘,即便曾经简翘向沐太后禀告她的一言一行。
“留下用晚膳吧。”她道。
简翘受宠若惊的瞪大眼睛,她原来只是公主的小侍婢,根本没有和公主同桌用膳的资格,而今公主却主动邀请她。
“我……我回去吃吧。”简翘双手互抵,紧张道。
“也可。”千缕不会挽留别人。她也看出简翘不自在,便也罢了。
待简翘走后,青溪破天荒的代替唤秋为千缕布菜,她低着头,把桌子上千缕喜欢的膳食一一夹到她碗中。
“大人说,公主必须牢牢抓住皇上。”青溪轻声道。
用膳时,宫女太监不得说话,以免唾沫喷溅到饭菜上,影响主子食欲。青溪由于有传话的任务,因此不得不说这些,她不是千缕贴身婢女,不能像唤秋一样,总是陪侍在身边。
千缕刚夹起一块虾仁,闻言‘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青溪又重新布了一个。
“叔叔要我怎么做?”千缕又夹了虾仁咀嚼着。
“妩媚温柔,做好一个宠妃的本分。”
千缕的微微一怔,咀嚼停止,淡淡道:“我做不到。”
青溪又夹了块鱼肚子放在千缕碗中,道:“大人料到公主会如此说。因此给了奴婢一张字条,命奴婢一定要亲手交到公主手中。”
千缕放下筷子,用丝帕擦拭嘴角,伸手接过卷成筒状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取悦,是而生,否而死。
复仇,宠而成,厌而败。
千缕合上字条,握紧双手。生无谓,死不怕。她却不能不报仇!而报仇,必须依靠宁烁。若要让宁烁为她报仇,那么,她必须成为他的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