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啊啊啊!”斯特拉一屁股摔在草坡上,他用一只手抓住地面,以防止不从有些倾斜的草坡上滚下去。而另一只手张开着正用来遮挡自己的视线。
歌声仍在继续着,似乎是咏了很久,原本清冽的声音有些沙哑。斯特拉经不住内心深处的私语张开了紧合的指缝。少女漂浮在平静的湖面上就像是与这湖水融为了一体。她并没有搭理斯特拉,也没有投来视线。就像少年压根不存在一样。她自顾自的,在视野装满了天幕,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唱着异国的歌。
少女漂浮着,苍白的皮肤与打在水面上的冷光融为一体,让他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瑟尔特因顿了顿。她漂浮到离岸不远处,她站了起来,仿佛永恒的静谧被打破,水的声音。破碎的月光摇曳,浮上,跳跃,像是精灵缭绕在她身边。浸透的长发仿若一瀑黑泉散乱着黏在她婴儿般的肌肤上。
少女还是没有理他,抬起头来,自顾自的,又唱起了歌。
停顿的歌咏再次响起,于林间似雾飘散。她的全身就像是在发光一样,淡淡的,朦胧的白光。
那不是克默马赫尔的语言。斯特拉能这么判断。他循着瑟尔特因的视线投向天空,巨大的月轮正于面前,那是一生也见不了几次风景。少女的鼻尖与那微启的苍白双唇沾着水滴,无机质的瞳孔由金红石般的瑰丽转为深沉的漆黑。这一小片浑黑的混沌正映着眼前,大的连月表的坑洼都能清楚望见的月亮所投射下来的影子,苍白的光景在湿润的瞳孔中激荡,转而击出碎裂的星光。月光宛若实质,薄纱一般披在少女的身上,被打散的月光聚合却而又回不到之初的静谧,它们相互激荡着与湖水一起包围在少女的腰际。她就像是水做的人形,全身全灵都与这清冷的银白风景相融,似真似幻。
不知为何他能听懂那首歌,那是落入漆黑深渊的少女回忆远在绿野的家,于绝望与死亡的边缘为家人祈福的歌。斯特拉被这绝美风景所震撼,甚至忘记了少女身上没有披一件衣服。他吞了口口水,原本挡在眼前的手也在不知觉中缓缓落下。一个不小心,少年栽了下去,滚到湖边,扑进少女放在那里的衣物。浓厚的蔷薇科植物的香味,混合着些许血的味道,斯特拉感到脑海中一阵晕眩。他连忙跳开,坐到不远处的草坪上。
歌声已经停止了,少女微微撇过脸,正用半瞌着的黑眸望着他。面无表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不是变态哦!”斯特拉撇过头,用似乎要把眉骨挤碎的力量闭紧眼睛,慌忙伸出双手在眼前胡乱挥舞。少女没有反应,他镇定了一下,停下动作,慢慢睁开了眼睛。
少女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她一动不动望着他。水面似乎重归平静,月光浑然一体,回到原初的庄严静谧之中。
“呜哇啊啊!”他又瞎吼道。转而想扯开话题蒙混过关,以至于连直视那双瞳孔时,脑海中所浮上的激烈痛楚都被抛诸脑后。“你在干什么啊?!”
“仪式。”少女淡淡的说,回过头望向巨大的满月。
原以为因为上午的事情她对自己的态度会变得冷淡,但这让看来小心眼的反而是斯特拉自己。
“啊?”他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去偷看这绝美景色,以至于他完全没有认真思考对方在说什么。“什么仪式?”
“听不到吗?在这座森林里延绵的,死者的声音。他们哭泣着,悲号着,带着见不到亲人的痛苦游荡。”少女的声音很轻,很柔。因为过度发声而略带的沙哑却让她听起来更真实。“我在向他们忏悔。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赎罪呢?”
“啊嗯。”斯特拉僵硬的回答,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每晚都?”
“嗯,每晚。”她伸出手像是在轻柔的拂着月光,向母亲一样温柔。“这里的湖水很冷,浸在里面总觉得像是能洗掉身上的罪一样。”
斯特拉伸出手去,刺骨的极寒像是电流,猛地窜进意识,深入脑髓。一瞬,激烈的疼痛扎进大脑,就好像啃了一大口刨冰。他继续听着少女的声音,他不能明白她是怎么忍受这种冰冷的。
或许,这就和她的心一样......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她难得用很夸张的语气说着很多很多,斯特拉一愣,因为那很可爱。斯特拉原以为她不会笑。但是说这话的时候,
瑟尔特因轻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自己。“无论自愿与否,正当与否,这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不对。不止双手,全身都......”
他突然觉得这时候的瑟尔特因异样的脆弱,他忍住上去拥抱她的冲动继续听下去。
“但是我并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死他们。我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无论如何。”
“只是,有时候觉得这对他们而言很不公平。很奇怪吧?很虚伪吧?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一点也不奇怪,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一点也不虚伪,那样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痛楚。
意识到此前冒出脑海的犹如风凉话般的想法,他抬起视线愧疚的想要解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所以至少,想给他们一些慰藉。”少女闭上了眼睛。“所以你说要去战斗让我很生气。你因为我和米拉才得救,我不想让你死,这就意味着必须去杀更多的人。而你也是,你也体会过了吧。残酷的战场,没有正义和非正义,其实也没有大义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所有人都是拼了命的在为自己战斗,为了活下去只能杀死别人。换句话来说所有人都有罪,但同时所有人也都是无辜的。对此你做不了什么,这你也应该发觉到。你即没有罗伊德那样坚强的意志,也没有菲尼和槿琉那样的使命感。像你这么脆弱的人很快就会坏掉,所以。”她吸了口气。苍白的躯体笼罩在月色的细纱中,纤细的手臂搅动湖水,熠熠鳞光反射到她身上,织起一片冰冷的幻梦。
“所以,这样的东西统统都交给我好了。就用这幅近乎不死的身躯去。疼痛是应该,悲伤也是应该的,这幅身体就是为此而生的容器。”
斯特拉很想破口大骂,他完全不认同她说的,无论是什么容器还什么罪恶。但是他说不出话来,瑟尔特因的歌声再次响起,这不知回荡了多久的声音明天也将继续吧,不知疲倦的。
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所怀抱的东西远比自己所想的更深。自己什么也不明白,只是又一次听从那没由来的热潮,完全不顾他人所想只是一味的任性。
他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别人。
像是被歌声感染,说不出话来的斯特拉只能抓紧地上的杂草,低着头任由泪水一点一点落到翠绿中。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受到很深很深,仿佛永不枯竭的悲伤从那个人的心底里蔓延开来,将他浸透。
她的花已经枯萎了,那朵银色的小花就要死亡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自救,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朵花一点一点凋零。她什么也没做,也拒绝其他人去触碰,她隔绝了所有人,也隔绝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歌声停了,瑟尔特因走上岸,从她肌肤上滑落的水滴压弯草芽。拾起地上的衣物,她披上那件宽大的士官服走过依然蜷缩在草坡下的斯特拉。
他听到了少女的影子闪过时,在黑暗里轻轻浮起的再见。那轻柔的,亦或是说无力的声音,像是虚幻的月光一样将他包覆。沐浴在抓不到的苍白光
芒中,斯特拉抓起袖子摸了摸脸上的泪渍。他抽了抽鼻子,用略带颤抖的声音笑着说,“看来又得去洗个澡了呢。”
混合着月光的林风拂过他的背脊,蒸发的汗水带走最后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