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算宽阔的石室,四周光线幽暗,只四盏油灯在角落独自摇摆,中央有四把椅子列成一排,每把椅子前各占一人,对面有一把单独的椅子,椅背刻着繁杂的符文,四个角上皆有雕刻而成的金莽缠绕。
慕凌云从高处跳下,正好落于此椅前,衣角一拂,欣然落座,红衣紧跟而来,此时再不见平日的随性莽撞,她微颔下首,安静侯在身侧。
四人一挥衣摆,单膝跪地,一手放于膝上,一手背于身后,低头齐呼:“参见庄主!”
声音不大,却颇有声势。
许是太久没有出宫,“平身”二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缓缓道:“都起来坐着吧。”
这三男一女都是云绮山庄分堂堂主,平日在庄众面前是何等威严,今日却是收敛了气势,安安静静的听一妙龄女子吩咐。
慕凌云开门见山:“我要你们坐镇江城,各分堂下放半数人,要那些最是嚣张最是乖戾的弟子,最好将江州搅乱,搅浑。”
一句语气平淡缓慢的话却令四人心中平的一炸,面色微变,女堂主年纪尚轻,最是沉不住气,怔愣片刻便脱口问:“那总坛怎么办?罗刹门近日颇不安分,待我等一走,他们就要越俎代庖了!”
这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其中自然包括懵懂不知的红衣。
知晓慕凌云真实身份的只有夜、红衣、绿衣三人,其中只有夜寸步不离慕凌云身旁,慕凌云有什么要事,也多是找夜去办。
慕凌云知晓这次抉择突兀,却没料到有人公然反对:“我心中自有分寸,云绮山庄是我多年来的心血,我比你要在乎的多。”
“那何必让我四人离开?不若让夜护法前去,要知道,总坛不能没有我们!”年轻气盛的人,往往会太过高估自己,看轻旁人,就像此女,她见这个甩手掌柜好言好语,便愈加放纵。
到底是许久没有做出成绩,立在众人心中的威信在逐渐减少,可是威信再少,一个天子也容不得旁人质疑她的决定,她身子前倾,周身威压释放:“四姑娘,你莫要忘了谁才是云绮山庄的庄主!谁在你满门被屠的情况下替你报仇,收你入门!”她眼中寒芒毕现,眸光幽深难测,语气愈加森然“要知道,我能让你坐上今时的位置,也能让你什么都不是!”
见四姑娘浑身僵硬,面色发白,似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恩将仇报可是人人当诛!”
她故意将事态说重,为的便是打压此女,顺便给在坐三人提个醒儿,果不其然,四姑娘眸中光转琉璃,最后垂下头来,放低姿态:“是属下逾越了。”犹豫良久又道:“恩将仇报之事……属下万万不敢!”
其余三人相视一眼,眸中惊骇讶异相同,脸色也都微微泛白,许久不见这位年轻的庄主,竟不知她武功修为已是如此高,比之从前又精进许多。
那名脸上刺有琼文的中年男子抱拳道:“庄主息怒,我等此次回去便赶往江城,一切按庄主所言,势必让江城浑为泥潭!”
慕凌云这才收回威压,复又靠上椅背,一副慵懒惬意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名气势滔天的少女从未出现过。
室内沉寂良久,那轻细的女音才道:“还有一事,这事儿须得一个沉稳冷静的人去办。”又反复强调:“亲自去办!”
是一阵诡异的沉寂,许久的沉寂后,楚三缓缓起身,单膝跪下:“属下愿为庄主效劳!”
四姑娘听闻脸色微变,庄主这次亲自前来,吩咐他们四人离开总坛,这分明是事态重大,楚三主动请缨,会否遭遇危险?会否不能平安归来?想及此,下意识脱口道:“那夜护法呢?夜护法最是成熟稳重,此事托他去办,再合适不过!”
钟老大抚着遍布全脸的琼文,心中一冷,四姑娘这次是真的逾越了,依庄主的性子,都是事不过三,从未有过例外。
慕凌云看向她,眼眸微眯,眸中暗藏汹涌:“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说声音平淡,最后五字语气却尤为重。
四姑娘双拳紧握,美目泛红,许是想起了庄主的行事风格,终于沉默下来。
对于这个结果慕凌云还算满意,四姑娘是年轻浮躁,又自诩甚高,只要多加敲打,还是能压住此女的性子,可若是触及了她的底线,就莫要怪她容不下人了。
又想起醉仙楼的那名老翁,问道:“胡七哪里去了?我今日瞧见的……”说道这里,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醉仙楼是楚三名下的产业,他面色一沉,回道:“胡七已死了三个月。”
死了?慕凌云记得那是个腼腆的壮汉,这样的男人却追了绿衣三年,两人好不容易在一起,绿衣却随了自己进宫,如今却告诉她人死了?
云绮七少,如今死了三个,现今就只剩下她面前四人了。
“人怎么死的。”作为一庄之主,作为主子,于情于理都该弄清楚这件事。
楚三双拳握紧,咬牙道:“是罗刹门,叶千恨的手笔。”
又是罗刹门,她过去与罗刹门渊源颇深,没想到现今又有交集:“叶千恨……是哪一号人物?”
叶千恨,这个名字甚是熟悉。
“他便是罗刹门门主。”楚三顿了片刻,又道:“自原少门主消失,他便腾空冒出,一夜接管整个门派,竟也无人反对。”
——叶千恨。
慕凌云心中霎时一凉,她突然就想起了是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叶千恨——千千恨,千千怨。
这样的名字,她早该想到。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干涩。
楚三显然也发现这点,眸中一丝疑虑闪过,还是道:“有人说他是翩翩公子,有人说他是杀人魔头,亦有人说他是从幽暗的深渊中走出的罗刹,芸芸众说,我们却从没摸透此人的性子。”
是了,这才是她所听说的叶千恨。
“那,现在的老鸨是谁?”那个满头白丝,眉须垂落的老者。
楚三嘴角微动,张张合合许久,才道:“是胡七的亲生弟弟。”声音中带着悲凉。
慕凌云抬眸看去,竟是四人都神色哀伤。
这个世上,有一种能让人短时间练成的绝世武功,这种武功可比拟楚国各大门派的绝学,可超过西域奇门妙招。
只是,一夜换十年,又有谁愿意从中取舍。
虽说不愿意,还是问道:“他是练了飘渺仙诀。”这已经是肯定的语气了,除了飘渺仙诀,又有什么功法能令人成如斯模样?
“什么仙诀!”四姑娘凤目圆睁,她“唰”的一下站了一起,神情激动:“这哪里是仙诀?这是魔功,魔功啊!庄主你看看小八的样子,这分明就是魔功啊!”
小八啊……原来他也入了云绮山庄,占了要职,是了,已他现今的修为,只怕是当个堂主也绰绰有余。
他能为了胡七做到这个地步,然而她自己呢?对于自己的手下,她又能做到什么地步?慕凌云缓缓站了起身,沉默良久后道:“练了少说有五个夜晚吧,劝劝他,再练下去,可就要去下面陪胡七了。”
不待楚三答话,便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阎二。
这是个全身被黑袍笼罩的孩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却和他的名字一样,如同九渊下的嗜血阎王。
“江城的事一了结,便去找叶千恨,胡七的事,总要给绿衣一个交代。”想起叶千恨,不免又想起那个故事,补道:“若是不敌,便逃走吧。”他们之间的人,已经不能在少了。
“是”声音如利爪挠锅,嘶哑难听。
慕凌云看向这四人,神色复杂,良久后才和红衣双双跳出密室。
到了外面,就着各种灯光,这才发现红衣双目通红,脸上犹有泪痕,这个丫头平日和绿衣最是要好,一个沉静如水,一个开朗似火,也只有她们两个能相处的如此融洽。
红衣抬头看着她,两行清泪落下,双唇颤动半天,才开口:“绿衣,那个丫头要怎么办?她和胡七约好,主子的事儿一办完,就离宫嫁给他……他们,他们连新房都选好了……胡七告诉绿衣,要给她在苏城最繁华的地方买一座宅子……要用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向她提亲,他们生出的孩子一定要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还要带有两个人的姓氏……”
她听着红衣颤抖的声音,只觉胸口猛的一抽,伸手紧紧的捏着胸口的衣襟,又觉得呼吸不顺,她突然就想找个地方大声嘶吼,吼尽这些年的无奈,吼尽突然冒出的可怕的想法,她看着红衣良久,久到红衣停止哭泣,才喃喃无措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