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月色初上,四师叔居住的赏善堂中,平安正捧了茶盅跪在青石上,口中恭敬有加的重复着已经说了三十二遍的台词:“师父,请喝茶。”
膝盖已经被青石磨砺的生疼,可她却不敢站起来,心底不由又将赫连慎这魔头骂了数遍,一时又不禁懊恼自己不该牛脾气发作,作死一般的非挑了这么个门派,如今好不容易混进大门,要是放弃就等于前功尽弃,可是不放弃的话……她小心的抬眼看了看太师椅上脸色铁青的师父,叹息一声,真是前路多磨难啊……
卜彦峰此刻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眼看着座下新分派来的弟子,面色赤红、眉须皆立,就是不伸手去接那杯已经凉透气的茶。
“师父,请……”
“你闭嘴!”卜彦峰暴吼一声,直直指向门口的手指因气急而不停颤抖着,连带着喘息也越发急促,“你,你给我滚出去!”
平安滞了滞,拍拍已经跪的酸麻的膝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哦”了一声,“徒儿这就去换杯热的来。”
许是平安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这下换做卜彦峰愣了愣神,不由把刚才说话时从语气到语速都揣摩一遍,可直到平安再度重新端了热茶回到堂中,他还是没琢磨出自己那句“滚出去”的言下之意是“蠢货,茶都凉了还怎么喝。”
“师父,你消消火,还是先喝杯热茶润润喉咙吧。徒儿瞅着你晚饭都没吃,不如我去厨下给你热点饭菜?”平安趁着师父没绕过弯儿来,立刻打蛇随棍上,厚着脸皮甜笑着等师父示下。
卜彦峰这才恍然觉察自己腹中隐有饥饿,可又不想承了她的情,只得瓮声瓮气丢了句话,“不必了,吃了你的饭菜,你不更赖着不走了。”说完又瞪她一眼,随手接过热茶灌了一口。
平安已经对师父的瞪眼神功免疫,索性装作没看见,见机立刻双膝跪地行了五体投地之大礼,声音大的连站在堂外抱着白婴兽的谷清璇都震了一震,“徒儿拜见师父!”
被吓了一跳的卜彦峰一口热茶直接喷了出来,忙摔了茶盅在桌上,连洒出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没顾得上,“你你,你叫谁师父!老子什么时候同意收你了!”
卜彦峰几乎跳脚,可平安却睁大猫儿眼,一脸无辜的抬眸回视道:“师父刚刚不是喝了徒儿的拜师茶了,难道也不作数么?”
谷清璇倚着门边忍不住掩唇低笑,又不敢太过大声而被发现,一时忍的辛苦万分,半天才直起腰杆来伸掌平复气息。拨弄两下白婴兽的后颈,她抬头望见空中一轮明月皎洁无暇,举步悄无声息的往院外走去。
往后四师叔的院子里可要更热闹了呢。
平安瞧见师父那一脸恨不得把茶吐出来的恼怒表情,赶紧上前帮他拍打后背,触手可及的衣料甚为柔软,可仔细一看,却是有些年头的旧衫了。脸上不动声色,她继续凑在师父耳边软声劝慰,“师父,师兄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我们总是麻烦清璇师姐也不是办法啊,还是要想办法自食其力才行。”
卜彦峰正在气头上,自然不肯理会她,索性又侧了侧身,圆目只盯着桌上泅出的一片水渍,考虑如何把这丫头轰出去。
沈平安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在意,只可劲儿的添油加醋,“徒儿瞧见今儿大师伯那身墨色长衫,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在阳光下一照,周身都浮着一层暖光,可好看呢,不如师父也做一身来穿吧。”果然,手掌下的雄壮后背蓦地一僵,卜彦峰已是暴跳起身,“那个老匹夫,平日里就好招蜂引蝶,年轻时做下的风流事还少么,老不羞了也不知道消停,呸……”恍然察觉自己不该在这丫头跟前提及旧事,他愤愤一拂袖,轻咳两声,扭过脸去才略有些不自然道:“若不是齐陌那小畜生偷了老子的银钱,我们四门何至于如此拮据。”说话间忍不住老脸一红,暗叹自己识人不清,才让那小畜生寻了机会。
平安舔舔嘴角,眸中精光一现,清璇师姐的八卦果然戳中师父痛处啊,师父跟大师伯的纠葛历来是门中公开的秘密,看来今晚的入门铁定有戏。刻意放柔了声音,她继续扮演乖顺纯良的小徒儿,安抚道:“师父别气啊,徒儿有办法让师门富裕起来,师父要不要听一听?”
卜彦峰闻言一震,扭脸便问:“什么办法?”
呵呵,师父上钩了。
平安侧首佯装思考片刻,缓缓道:“徒儿想着青荇山人杰地灵,山中自是多了去的珍贵草药,我们不妨找了六师叔门下的弟子打算一番,许是可以挖了草药出去换些银钱呢。”
单看那日在正济堂中所见,一颗人参就可以换取不少银钱,加上前段时间,自己也是在售卖兽皮时悄悄打探过,大胤的药材商大多是医药世家,各自都有自家的养药山头,而这青荇山远离人群,自然是他们不敢涉猎的。这样算来山中的草药也是门内一笔不小的隐藏财富,只要善加利用,何愁开支呢。
卜彦峰浓眉紧锁,看样子真是被平安所言打动,悄悄思量着此事的可能性。按理说山中草药皆是六门一直看顾的,自己若是让门内弟子偷偷挖了草药去卖,虽然不违背门规,可在道德上总是存在偷窃的嫌疑……只是眼下,他瞅了瞅自己老旧的衣衫,再想想平日里老大的明讥暗讽,心下一凛,抬眉粗声道:“如此,我便将这个作为你入门的考核吧,只是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平安忙问:“什么事?”
卜彦峰正正脸色,竖起三根手指,“其一,这事儿只许你一个人去办,不许劳动门下师兄弟;其二,六门那边不可惊动,只能凭借你自己所学去辨识药材;其三,所得银钱先由你自己保管,不许传出去让其他人知晓。”
卜彦峰自是有自个的打算,万一事情被捅了出来,他既可以置身事外,又有了正当理由把这丫头赶出门去。说完,他老僧定定的环手而坐,闭起双眼静等丫头回话。
好家伙,这老头够阴险的啊。平安咬咬嘴唇,即刻猜透其中玄机。事事都让她一个人去做,倒不是害怕认不出草药而做出指鹿为马的笑话,反正有瞿墨这个现成的盟友帮忙,采卖一条龙直接将药材丢到正济堂去。只是万一被其他门人发现,自己就担上偷卖师门草药的罪名,可真是没脸再在离域混下去了……
只是眼下已成骑虎之势,她难道还有退路么。
如此一想,平安索性爽快的应了下来,臭老头,想跟我撇清关系,姑奶奶自有打算让你抽不出身去!
月上正中,赏善堂中师徒二人各怀心思,卜彦峰还在为自己的睿智沾沾自喜,陡然觉得背脊暗暗生凉,回过头去,只见那刚入门的小徒儿乖乖的握拳给自个儿捶背,眼底的尊崇恭顺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也罢,门内十八个徒儿清一色的都是汉子,有这么个温顺乖巧的女娃儿,也有人提醒他天冷勿忘加衣不是。
卜彦峰安慰自个儿,却忘了数月前,也有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徒儿立在他身后捶肩揉颈,然而不久之后也正是这个乖徒儿卷走了他积蓄半生的银钱,美曰其名下山历练去了。
总而言之,老四的圆目果然是只做天窗用的。
待到平安回到暂住的房中,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谷清璇早已在房内等得睡着,只是不忘将白婴兽揽在怀中。平安看着软榻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方才放松下来,缓缓舒了口气。
折腾了一天,总算把入门的事情初步搞定了。揉揉酸疼的后颈,她拍拍谷清璇,将她唤醒。
谷清璇朦胧中发现她已经回来,连忙坐直身子,杏眸中满是急切的问道:“怎么样了,四师叔答应收你了?”
平安尴尬一笑,揉了鼻尖勉强道:“算是吧。”
谷清璇瞅见其中似乎另有隐情,拉了平安的袖口诧异道:“莫非四师叔为难你了?我在门外已经听见他喝了你的拜师茶呢,莫不是又反悔了?”
不至于啊,四师叔这人向来说一不二,再说在一个刚入门的女弟子面前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情,也不可能吧。
“没有,只是给我布置了一个入门考验的任务。”平安拍拍谷清璇的手,冲她豁然一笑,朗声道:“没关系的,师姐放心,我这不是顺利的进来了。”平安也不去忧心许多,想着干脆走一步看一步吧。于是扑到软榻上拎起仍然在沉睡中的白婴兽,抖抖它尖尖的耳朵,又坏心眼的用肩上的碎发去拨弄它的鼻子,果然白婴兽被闹的打了个大喷嚏,逗的她和谷清璇都笑了起来。
“行了,既然没事我也放心了,以后有事情就来三门的崇安堂找我,我先回去了,明日四师叔自然会派人给你重新安排住所的。”谷清璇说完与平安道别,回房去了。
重新关好房门,沈平安坐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从怀中摸出任务接受器。
蓝色光屏上“加入师门”那一列仍然是一片灰暗,再看看任务下方少少的20分,平安忍不住咧咧嘴角,低声骂了句:“赫连慎,你大爷的敢不敢因为这波折的经历给我加分!”
现世,夜如凝墨,只几颗寥落的星子零星闪烁。
赫氏大厦总策划室内,一张空荡的办公桌上,被风吹乱的文件恰好定格在某一页,大张的A4纸正中,男人敦厚的笑容定格在泛黄的老旧照片里,与沉淀在记忆深处的身影重合。
片刻后,落地窗被人关上,桌上重归平静。脚步渐近,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拿起文件,细心的拂去照片上不存在的浮尘。
半晌,空寂的房间里隐约听闻一声叹息。
有稳健的步履声移出门外,紧闭的门内,空置桌面的文件上已经多了一朵夭娆盛放的紫色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