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娜拉从紫竹轩一走,方小雅便换上那身玉泉书院的学生服,来到马厩见那匹汗血宝马和御赐的大宛花斑马正在吃饲料,汗血宝马认生,见了她便恢恢地叫了起来,方小雅便拍了拍花斑马的头,轻声道:“马儿呀,我要去玉泉山,你驮我去吧。”见管马的老头儿过来,便笑道:“大爷,我借这花斑马用一下,下晌便回。”
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小雅姑娘啊,老爷交代了,说你骑术不精,这汗血马便不要动了,要骑便骑这匹大宛马吧。”
方小雅道了一声谢,牵过那匹马来,嘴角一翘,小声道:“这欧阳冲心倒挺细。”
出了尚书府往西,走到十王府街尽头穿小巷出西直门,打马顺着小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一片如镜的冰湖面上被两指厚的冰雪覆盖,其后便是状如马鞍的玉泉了。时值六九之首,大地开始回春,山泉水自山间石隙喷涌,水卷银花,宛如玉虹,玉泉山由此得名。
玉泉书院位于玉泉山南麓,是宋时便已建成的私家书院。古香古色的建筑,古香古色的陈设,石材大门之上书有“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对联。
方小雅将花斑马拴在老榆树上,到底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进到西院,便迫不及待的嚷了起来:“苑老师,苑老师,学生方小雅来了。”
一老者在书堂内说道:“原来是小雅来了,你这丫头,不声不响考取了贡生的功名,老师很替你高兴呢。”
“其实事情不是老师想象的那个样子,若不是——”方小雅想解释,但她一进书堂,便愣住了,只见孔子巨幅挂像之下,两位老者端坐于太师椅上,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参与十梅庵事变的前朝遗老,建文朝的王公大臣。旁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便是他的老师苑廷玉。
方小雅刚要施礼,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朝她挤眉弄眼,扭头一看,不禁气炸了心肺,原来这厮便是在十梅庵被玄冥子吓破了胆不惜出卖她以保全自己性命的黄彦文,登时柳眉倒竖,厉声喝道;“你这无耻之徒还有脸站在这里?还不给我滚。”
“小雅息怒,上次完全是个误会。”黄彦文笑嘻嘻说着,完全不以上次的卑劣行径感到羞耻。
“误会?黄彦文,亏你说的出口。”方小雅冷笑道。
“那夜在十梅庵,我不惜放下男人的尊严,完全是为了保护你呀,小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苦心吗?”
“为了保护我?黄彦文,当时情势紧急,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毫不顾惜我的感受,将我推向死亡的深渊,若不是欧阳冲,我早就死了。”
“小雅,你也知道当时情势紧急,其实那正是我的缓兵之计啊——”黄彦文上前想要抓住方小雅的小手,却抓了个空。
方小雅避开他肮脏的爪子,冷哼道:“好一个缓兵之计,你说,援兵是谁?若是真有强援,那我姑且可以信你一次,若是信口开河,那么,黄彦文,你马上在我面前消失。”
“杂家可以证明彦文没有撒谎。”黄胜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丫头呀,别以为你们在十梅庵集会便没有人知道,东厂的番子难道都是些摆设吗?其实杂家早就得到信了,而且就带兵埋伏在庵堂之后,那欧阳冲纵然不出现,杂家随时都会出手的。”
“是啊,即便欧阳冲那小子不出现,黄厂公也会出手的,你还不信我吗?”黄彦文连连点头。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方小雅冷冷道,黄胜是东厂的头子,谁人不知?这可是一个魔头,死在他手下的仁人志士不计其数,现在见他竟然跟建文朝的元老搞在一处,不禁有些迷糊,颇为鄙夷地问道:“原来是背叛了朝廷的黄公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黄胜笑道:“我在这里不是很好吗?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拉永乐帝下马,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而这个王朝的新皇帝,我们已经找到了。”
苑廷玉也走过来笑道:“小雅啊,太子找到了。”
“太子找到了?”方小雅只觉得一道曙光照进她的心扉,不禁心跳加速,问道:“老师,真的找到太子殿下了吗?”
苑廷玉点点头,那两名元老也捋着胡须笑道:“太子殿下,你出来吧。”
很快有人从里面领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只可惜这孩子营养不是很好,脸色苍白,两眼的黑眼珠全挤在中间,竟然是个斗鸡眼。
这就是牺牲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而保全下来的太子殿下吗?方小雅傻眼了,升腾起来的希望仿佛一块薄冰从高处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仔细看看,这太子嘴角还挂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冰凌珠子,正纳罕这是什么装饰的时候,黄彦文发话了:“小雅,太子殿下是我和齐康他们几人今天在西山找到的。想来想去,还是书院比较偏僻,便将他带了过来,看这嘴角的口水都结了冰还没化呢。”
“一个傻子?”大约过了几分钟,方小雅大声嚷了起来。
“不仅是个傻子,而且还是个哑巴。”黄彦文哀叹一声,但方小雅却分明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你们何以认定他就是太子殿下?”方小雅问道。
“他的腰间系着建文皇上的亲笔血书,这还有假?”黄彦文一把将太子的束腰绳抽了下来,果然,那“弑杀燕贼”四个大字正是建文帝仓皇逃离南京城的时候写下系在年幼儿子身上的。
“可是,这么一个人,他怎能当皇上,又怎能胜任九五之尊的无上荣耀?”方小雅悲愤地质问道。
“荒谬!即便他是个傻子,可到底是建文帝的骨血啊,想当年,刘备白帝城托孤,那后主刘禅也是个傻子,可武侯嫌弃他了吗?我辈当以武侯为楷模,竭尽全力辅佐太子登基才是。”其中一位元老正义凛然道。
“此话不错,我辈都是在建文皇帝面前发过誓的,自当为了建文一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苑廷玉也点头附合。
方小雅见大家都点头赞成,不禁又气又急,跺脚道:“建文皇帝正值壮年,你们不去积极寻找,反而要拥立一个傻子当皇帝,我看是你们想当皇帝了吧?”
“混账。”
“哪有这般跟长辈说话的?”
“方小雅,你太放肆了。”
一时间,书堂内唾沫星子星子乱飞,老人们被方小雅的话激怒了。
“小雅,建文皇帝恐怕早已罹难了,我们等不起呀。”黄彦文走过来幸灾乐祸地说道。
“有一个人知道建文皇帝的下落。”方小雅缓缓说道。
“谁?”
“欧阳冲。”
“欧阳冲的来历,你知道多少?”前朝元老拐杖抬起来,指着方小雅质问。
黄胜也道:“不错,若不是欧阳冲,我和汉王朱高煦不至于一败涂地。”
黄彦文则语重心长地说道:“欧阳冲,朝廷的一只鹰犬,你竟然相信他的话。”
方小雅摇头质问道:“他要是朝廷的鹰犬,又怎会将建文帝的龙玉和花名册给我?他要是忠于朝廷,又怎么可能在十梅庵帮助我们?”
“他那是为了迷惑你,然后好取得你的信任,好将我们一网打尽。”黄彦文冷冷道。
“是啊,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欧阳冲此贼用心险恶,方小雅,你醒醒吧。”
“小雅,龙玉在你身上,兹事体大,望你三思。”
“不用三思,干脆将龙玉和花名册交出来,我们另选贤能。”
“对,将龙玉交出来,我们可不想被人出卖,死的稀里糊涂。”
“方小雅,你辜负方公对你的厚望,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而迷失了自己,唉,可惜可悲可叹呐。”
四面楚歌,方小雅孤立无援,泪水在眼圈了打转,方家八百多口鲜活的生命就倒在她的面前,她是前朝先烈冒着杀头的危险从死人堆里将她救出来的,誓报家仇国恨,这是她从小便灌输的思想,为了这个思想,她从来没有倦怠过。
可是,今天,就连她的恩师,这个从小既当父亲又当老师的老人也不能理解她,方小雅眼里全是委屈的眼泪。
“小雅,交出来吧,你太累了。”苑廷玉走近前,拍拍她瘦削的肩膀,轻声说道:“从此放下重担,好好备考,只要你能考取前三甲,定能受到永乐帝的器重,到时候,报仇便容易多了。”
方小雅点点头,将那枚龙玉和花名册掏了出来,放在两位元老面前,转身洒泪离去。
苑廷玉望着她失落的背影,长叹一声:“唉,家仇国恨,可怜她一介女流,背负的苦难实在太多太重了。”
黄彦文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窈窕的身影,暗暗发誓:方小雅,本少爷不把你弄到手,枉自为人。
等方小雅出了书院大门,后堂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哈哈笑道:“你们汉人真是有意思,这么多年竟然将此重担寄予在这么一个女娃子身上,真是可笑啊可笑。”
这是一个身穿貂皮长袍,身后却拖了一条金钱鼠尾的女真族中年男子,他汉语极好,显然对汉族文化也懂得不少。两名元老白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狂傲很是不满。黄胜却笑道:“孟特穆酋长,其实大家看重的是这女子祖父的影响力而已,如今建文帝的龙玉和花名册都在我们手上了,还不大事可成。”
苑廷玉却拱手问道:“酋长大人,我那些学生你可以放回来了吧?”
孟特穆笑道:“苑先生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办,事成之后,你的学生自然会完璧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