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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元婴修士的周一

周一往往万事不顺。陈述玄一个元婴初期修士,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寄居人间多年,早已暗自相信这个都市传说。

早晨一睁眼,时候已经不早了。匆匆下楼一看,小区院子里横七竖八全停的全是车。他暗暗咒骂这帮懒鬼邻居,周日晚上胡天胡地,周一都堵得别人出不了门,活该被刷卡机撂脸子。他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修士,自然是永远不会自责倒车技术太水皮的。

陈述玄坐进车里左右一看没人注意,瞅准十几米外的一小块空地,心里念个缩地成寸的咒语,闷喊一声“走!”,连车带人就都传到了那里,口里却不由微微喘气。

如今的家用车,自重动不动都在一吨半上下,传送二百来丈就能耗尽法力,若非情不得已,陈述玄决不愿用这法术,元婴修士也是肉长的好吗!只是他的驾驶水平有限得很,在立体停车场,餐馆门口,地库,往往不得不一再缩地,有时陈述玄不得不很认真地沉思:飞剑是不能用了,公交地铁又太挤,以后是不是走路比较好?

然而还有一位小祖宗要用车呢。他儿子今年高二,又是青春叛逆期,又是临近升学,整天横眉竖眼,热衷找茬,却单单只能跟父母较劲,跟女生打个电话还要躲进屋子锁上三重保险。陈述玄停好车,拨了一下儿子的电话又挂断。不一会儿,儿子橐橐地下楼来,嘴里叼着一袋牛奶,麻袋状校服上麻袋状的兜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吃的。他上了车,沉着脸,不知在生谁的气。他的嘴使劲撇着,说明一级怒槽早已就绪;额头上的青春痘颗颗饱绽,显示二级怒槽也蓄满了,单等找个茬好发作。

陈述玄心里暗暗觉得有些抱歉。一个成名修士的后代,换在清朝,等若是他亲老子的经纪人,十六七岁时早已交游遍天下。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娶多少个小妾,是自不用说的。弄一幅某大人的中堂墨宝,捐个功名,搞个盐引,开个当铺,钱庄,烟馆,丝绸店,茶叶店,南货店,也是易如反掌:谁敢来仙人后裔,某大人门生,某富商女婿兼举人门上啰嗦!一生富贵真是得之太易。

然而今日的修士不值钱,甚至不敢暴露身份,修士的儿女自然也不值钱了。学习好自然省很多事情和金钱;学得不好呢,择校费,补习费,营养费,是一样也少不了的。陈述玄自己二十年就能筑基,是个极聪明的人,但亲生的儿子却不过中人之资。如今的社会,是典型的生存容易,生活难。要在大城市忙碌一生,换个温饱,确实简单;然而再进一步,想强势富贵,却是千难万难。若非有点超乎常人的本领或者运气,哪里能够呢!

修士们当初能放弃世俗生活专心追求长生与力量,当然是不甘平凡的。对于儿女的期许,自然也不例外。陈述玄此际落魄,却是见过大场面,大富贵,大威势,大享乐的,寻常的生活,如何能看在眼里!

所以他很脱俗,同时也很庸俗地,从小给儿子报过很多班。一开始有音乐,书法,计算机,拉丁舞,演讲,小提琴,黑管,萨克斯,钢琴,吉他;后来又有了英语,奥数,物理,生物,化学;直到有一天陈述玄竟然看到有“获奖名师讲授奥语(奥林匹克语文)”这种充满违和感广告,方才开始疑心这帮货里是不有诚心骗钱的。

此际他儿子坐在后排,使劲咬着包子,恨恨地翻着一本极厚的《高中物理考试十五年精选试题讲解与指导—高二力学分册(中)》,故意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近视眼镜后,一双熬夜后通红的眼睛却在到处乱转。

陈述玄知道他现在肯定把MP3里的英语听力资料,换成某个火辣明星最新的单曲了;书包里或许夹着《海贼王》的最新单行本和PSP。嘴上却不点破,心里甚至有点暗暗的自责:是不是把他叫起来得太早了呢?明天,可以把车开出大门外再叫他起床的……

刹那之间,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于自己的温情了。二十年前,他搞到身份,决定结婚的时候,基本上纯粹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作为一个纸面大学生,他按照世俗最正常的标准,找了一个本市出身,相貌平平,有点笨手笨脚的大学生姑娘。极其严肃地见了三四次面之后,就以孤儿的身份,去见了她的父母。对方的父母似乎对他“孤儿”这个背景,有些腹诽。有一段时间,这姑娘不再与他见面;但又过了半年,就结婚了。

回头想想,对方当时一定和家里进行了他所不知道的,艰苦的斗争,最后才擦去他所未曾见到的泪水,高高兴兴嫁给了他。这个当时傻傻的姑娘,是看上了他什么呢?长期落魄的抑郁气质?一鸣惊人的睿智风范?因他一无所有而激发的母性?为了这些虚幻的高贵品质,她辛辛苦苦,为他做饭,洗衣,生子,在他做着虚妄梦想的时候,安静地支撑着这个家,整整20年。直到这个周一倒霉的早晨,他作为对一切都感到疲倦的寻常中年人,在拥挤的车流里,第一次感到,那种不曾属于修士们的,穿透灵魂的爱意。

沉默中,陈述玄开到了学校的大门不远处——他儿子嫌自家不是豪车,从来不让车停在大门口的正对面——陈述玄按捺不住心里澎湃的酸楚和温暖,轻声问儿子:“最近学习状况怎么样?”

他儿子的脸腾地红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摘下耳机,愤怒地喊道,“你和我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一开口就是学习学习!”他生气地打开车门跨出去,却一头撞在车门框上,捂着头蹲在地上。

陈述玄走出车来,十七年来前所未有地抱着儿子的头,借着街上嘈杂的车声掩盖着情绪,微微哽咽着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儿子疑惑地站起身来,尴尬地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讷讷地说:“爸爸,我去上课了。”然后很快转身跑了。

“爸爸。”陈述玄的儿子从会说话开始,这么叫了他十六年。他却只是茫然地答应着,供给儿子一切婴儿,幼儿,少年所需要的奶瓶,尿布,玩具,饭食,衣物,自行车,零花钱,仿佛看着别人的孩子一样,看着他一转眼就长大。他是修士,是超越一切凡俗的终极存在,根本不必与凡人有任何多余的接触。可是,可是他亲生的儿子,他生命的延续,在这一天,尴尬地,亲热地叫他“爸爸”,仿佛第一次听到;他还有一个平凡的老婆,默默地跟他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埋怨什么,永远在温暖的家里,安静地等着他。只是他作为修士,注定会在他们母子化为飞灰之后很久,才进入那深不可测的梦乡。陈述玄第一次觉得,作为父亲和丈夫,竟然比作为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无畏修士,沉重那么多,那么多。

开车上班的路上,他默默地流泪,最后忍不住,躲在驾驶台低下幸福又悲伤放声大哭。怎么能不努力呢?怎么能不留给他们母子一个光明的未来呢?修道在此刻已经不是一个人飞升仙界的梦想,而是一家人超越平凡,获得幸福的金光大道。

陈述玄很久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法力充沛,头脑敏捷了。他在周一早晨拥挤的车流中,好像发泄什么似的,频频使用法术,辟出一条通路。有几次实在没有腾挪的余地,他大胆地把车传送到了路边的书报亭,平房,甚至交警岗亭的屋顶上,又迅速传走,一路大笑着开向单位。

他决定不再消极等待了。他要联系张浮休,李默笙,韩锻,苏韵浅,和别的其他人,周密地计划,找出一条新的快速的修真之路;即使他们不给陈述玄这个机会,他也能自己赤手空拳地找出来,这是定然的,无疑的,必须的,也毫无退路的。

陈述玄很快到了单位。进了车库,却没有停车位了。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站在一个无所不能的修士角度上看问题,所以他淡定地——用法术自己画了一个黄色的方形停车位,然后召唤黄巾力士,把汽车扔进框里,再也不要劳神自己去盯着什么后视镜。他看着这个小小的把戏,仿佛三四百年前第一次学会御剑一样,乐不可支。

赶在无情的该死的打卡机发飙之前,陈述玄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倒杯茶,静下气,仔细想了会儿,决定先跟韩锻联系。他是地产老板,关系众多,眼线也多,修为也不低,脾气又急躁,肯定是最急于出名和晋级的那一种人。陈述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传信符,想去吸烟室烧了,转念一想,要做高效的事业,哪能被落后的手段拖累?正踌躇间,手机响了,却是韩锻打来的:

“老陈你中午方便吗?我12点到你单位楼下,咱碰个头,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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