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足六斤,骨骼清奇,不似凡胎,一看就是美人胚子。
当然这是我奶奶的断言,我毕竟是她长孙女,第一次做奶奶的喜悦让她夸大点其词也情有可原。
奶奶金口一开,赐名季有才,我妈誓死不从,我爸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甚是为难,但他的原则是:宁可得罪老婆,不可冒犯老妈。于是咬牙狠心道:“有才挺好。”
很多年以后,我抱怨我爸的原则和我妈的妥协。
爸妈将我交于奶奶抚养,至于原因,这就是他们大人的事情了。
我从小就知道奶奶眼睛不行,她总是流泪,见风流泪,做饭添柴流泪,我尿裤子被她揍的时候她也流泪。
晚上我与她睡在一处,她总是从床头摸出一盒药膏涂在眼角处,黄黄的膏状体,像极了遇到眼泪融化的眼屎。我向来睡觉极不安生,拳打脚踢,奶奶见招拆招,却还是防不胜防。她于是用毯子把我手脚裹起来,在脖子上打个结,任由我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我有次滚下床去,自己惊醒过来却不见奶奶抱我上床,于是我耐心等着,只听到她电钻般震天响的呼噜声。我在她断断续续,响就响得彻底,断又不断完全的呼噜声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本想捞我起床穿衣,发现床上没有那个被裹成粽子的小人儿,于是唤道:“有才!”
我哼了一声道,“在床下。”
她探下头来,看到大红毯子上一张哀怨的脸,却是笑的一发不可收拾,“地上舒服一点是不是。”
她越酸我,我越委屈,撇撇嘴道:“我不小心掉下去的,手脚又动不了,我晚上叫了你非常多声,你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听见了。”
“那你不抱我上去。”
“我一个人睡那不是宽敞多了。”
我没憋住,呜呜地哭了。她果然是个骗子,我根本没叫她。
她无视我的悲伤,边唱歌边给我穿衣服,我哭得毫无分量毫无意思,就跟她一起唱了起来:“为救李郎离家远,谁料皇榜中状元……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我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知道是她天天唱的。
她抱我去邻居处唠嗑,唠的都是别人的是非,哪家的儿子娶了个外地媳妇,哪家的老人受到子女虐待,哪家的妇女凶悍欺夫……她都喜欢聊。通常在她聊的正来劲的时候,我吵着回家,她理都不会理我,吵得她心烦,她就拿眼瞪我,“你自己回去!”我于是识趣地在她脚边坐下,然后头歪在她腿上呼呼睡去。
我让她聊了痛快,她不让我睡痛快,一会把我推醒,“别睡了别睡了,晚上又不睡!闹得我也没法睡,你以为带你这个小猪崽不累吗?”
我自然很委屈。
晚上通常是她闹我,“奶奶好还是妈妈好?你妈说我坏话你跟我说不说?”
我摸着圆乎乎的肚子,认真地回答:“奶奶好,什么都跟你说。”
她似乎颇为满意,又道:“你现在是这么想,以后可不这么想,也不晓得是不是白眼狼。”
“我到底是小猪崽还是白眼狼?”
“都是。”
“你是老狐狸。”
“狐狸就喜欢吃猪崽。”
我气鼓鼓地背对着她,她边给我挠痒痒,边哼着曲。我舒服地裹着毯子听,不一会儿就能睡着,梦里也有她。
可我差点失去了她。
我四岁的时候,季阳被爸妈带回了家。我瞪着那个比我还小的小不点,耍威风道:“叫姐姐!叫老大!”
她拿小眼睛看我,哇的一声哭了。这小东西还会告状。
妈妈闻言从厨房赶来,“季有才你又欺负阳阳。”
我算是明白了,从喊名字就可以听出亲疏远近。
我坐在椅子上,一脸沉痛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妈被我问的一脸茫然。我指了指流着哈喇子的季阳道:“她怎么办?”
“给你奶奶带着先。”
尽管我很不赞同,苦口婆心地不赞同也好,撒泼地不赞同也罢,我妈皆是只字不听,稳稳当当。我阻止不了我妈的决定,于是跑到厨房给奶奶透露军情,“老狐狸老狐狸,你多了个小猪崽。”
我平时很照顾季阳,奶奶给她泡奶,我喝几口给她试试温,季阳那小兔崽子就急得乱抓乱咬,我把她摁回去,再使劲喝两口。牙都没长齐,还想跟我斗。
季阳还小,吃睡最重要,什么都不懂。我欺负她她也不记仇,把奶嘴送到她嘴里,她就乐呵呵地扭屁股。我便慢慢接受了她。
有一年夏季,三伏天,轰鸣的热浪。
我和季阳两个人在家一直到七点半,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刚结束,奶奶出去干活,始终没回来。我又急又气,开始破口大骂,“你别回来了!我生气了!你待在外边吧!我不想看到你!”
“呜呜呜你怎么还不回来······”
奶奶回来时一脸疲惫,时针分针纷纷指向8。我坐在一边赌气,斜着眼看她动作。
季阳那个小短腿见奶奶回来,肥腿一蹬,开始坐在地上哭,就跟我虐待她一样,看吧,就说她喜欢告状。
奶奶眼里尽是疲态,她唤我:“有才,给你妹妹泡奶去。”
“我不!”
“你去不去?”
“我不去!!”
老狐狸瞬间炸了,指着我吼,“你个白眼狼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那也比你好!你饿着我我就饿着她!”我尖叫道,气得大哭。
季阳瞅着情形不对,立马不哭了,吮着手指头看看我又看看老狐狸。
奶奶脸色发黑,目光犀利,“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呢,狗吃饱了还知道冲我摇尾巴。”
我气得杀红了眼,“那你别养!”
“那你走!”
“走就走!”我于是踹门而出。
满腹的委屈和怒气夹杂着“再也不回来”的豪情壮志,在黑暗和饥饿的压迫下轰然倒塌。大约走了五百米,我便在一户人家的墙角蹲下了,边哭边咬牙。
等到我眼泪都哭干了,又是后悔又是怨恨之际,老狐狸来寻我了,跌跌撞撞,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余怒未消,没有正面回应她,只不屑地哼了一句。
她却是没听见,径直从我身边经过。
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叫住她。我见她半天没走回来,于是就拍拍屁股回家了,心道,“算了算了,给你个面子”。
我到家时季阳窝在爷爷身上,斜着头喝奶,见我回来立马乖巧地给我搬来凳子。我一把抢过她的奶瓶,吓她道:“你给我喝不给?”
她用她那像藕一样胖乎乎的,一截一截的手臂擦了擦鼻涕道:“给你就是了,怎么还抢呢?”
于是我俩一人一口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我被一阵嘈杂声闹醒,不耐烦地睁开眼,触目之处却是一片血迹。我有些懵,呆呆地坐了起来,看到一伙人扶着湿漉漉的奶奶,有血滴在她灰色圆领的短袖上,像不小心蹭上的蜡,她头发黏糊的一片,皆是狼狈。
我走过去给她开了电扇,蹲在她面前道:“我都回来了,你去哪找我了?”
她慢慢附下身看我,没有说话,像哭又像笑。她处理了伤口之后给我洗澡,我看到她的泪一滴一滴砸在澡盆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映出我苍白的脸。
她掉进了小镇最东头的一口不曾干涸的古井里,头磕在古井边缘,鲜血淋漓。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上来的,也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差点死掉了,我只知道,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