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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田园(2)

骡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样的东西甩出来。他看见那是一条腰带。腰带黑不黑灰不灰的,可他看见腰带穗儿上拴着两枚铜钱儿……他脑海里立时飘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穿越时间的浮尘,摇摇地在傍晚的谷场上飘动。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就是那条红腰带,当年给六婶带来一顿毒打的红腰带!经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挂在桑杈上的红腰带就不见了。现在,它却束在骡子的腰上!他望着骡子,骡子脸上已经没有疙瘩了,阳壮的红疙瘩。骡子脸上蒙着一片网状的细皱儿,皱纹里有许多蜂窝样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骡子脸上也没有躁气了,话虽依然张狂,眼光却温了许多。骡子没有女人,骡子娶不下女人,骡子却一直偷偷地束着这条不属于他的红腰带。如今腰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条,可骡子仍然束着它。在许多个秋夜像水一样漫过之后,他看见骡子束着这条不红了的腰带,眼里有了温柔。

突然,村街里有了轰鸣声。只见五叔慌慌地站在村西瓦腰高声喊:

“来电了,来电了!磨面赶紧来……”

四叔撇撇嘴说:“看慌哩,拾炮样儿!”

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他重又看到了那个影儿,紫色的影儿,紫影儿蹁蹁地跳着狐步舞……

起黄风了。

下午,当他背第三趟的时候,起黄风了。

先是有一股旋风在西边刈过的谷地里旋。旋风很小,陀螺一样转着,有谷草和土尘在陀螺里颠颠地跳,跳着跳着就旋起来了,草叶在旋转的气流中飞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转,忽儿就升起了一股烟柱,黄色的烟柱。那烟柱腾空而起,直刺蓝天!这时候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两天里像化了似的,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云动。一刹时烟柱消失了,西天像罩上了一块暗灰色的大幕,铺天盖地裹过来。接着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老呱”像机群一样在空中拍打着翅膀,雀儿四下逃飞,秋庄稼唰唰地倒过来,地上的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只听得“呜”——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时,人就像在大锅里扣着,晕腾腾的。四周仿佛有许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往哪里走呢?他勉强睁开一道细缝儿,用力地往地上看,只见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窝一窝地飞起来,荡荡地冲向天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眼前没有了东西南北,也没有了村庄和田野。起初还有人的惊叫声,后来连人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稠糊糊的风!在黄风里裹着,人就像晕头鸡一样,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四面都是黄墙,一重一重的黄墙。他立时感到了沉重,豆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来,喘口气,可豆捆紧紧地压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黄风挟着豆捆,豆捆压着他,就只有走了,闭着眼走。

风刮着他,汗水腌着他,背上的豆棵越来越沉重。很快,他觉得他是被黄土埋了。他像是在黄土里一沟一沟拱,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村庄又在哪里呢?人在无奈时就剩下记忆了,他凭着记忆走。他看见娘了,娘笑着向他跑来,一脸黄笑,娘说:“娃,你考中了,考中了!”爹也笑着,一脸黄笑,爹笑着笑着腰就直起来了。村人们也都望着他笑,一村黄墙样的笑。村人说:“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黄的忸怩,五叔说:“啥时候盖章言声,你是全县第一名,头名状元!”七爷顿着拐杖说:“咱‘龙麒麟’考上头名了?我来瞅瞅。”七爷脸上带着苍黄的笑。半夜里,睡着睡着,他穿着裤衩子冷不丁从床上跳下来,问:“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给他套被子呢,娘借了几斤新花,正搭夜给他套被褥。娘说:“娃,你考中了,这回真考中了。睡吧。”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跳下来,傻乎乎地问:“娘,我真考中了?!”娘说:“真考中了,你五叔捎回来的通知,那通知上盖着红匣匣的章,还能有假?睡吧。”七爷又拄着拐杖来了,七爷说:“咱‘龙麒麟’出了头名,说啥也得贺贺呀!”娘说:“七叔,不是恁侄媳妇抠唆。学是考上了,可这学费、还有出门的用项,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车都卖了……”七爷说:“愁啥愁?喜还喜不过来呢!这事儿你别管了。该贺喜还得贺喜。村里凑个份子,唱台大戏怕来不及,就玩场电影吧!”五叔站在挑着大幕的场院里讲话,五叔说:“咱村,咱‘龙麒麟’,啊,杨狗剩儿考上了头名……”村人们乱哄哄地说:“金令,金令!都考头名了,还喊人家狗剩儿?”五叔说:“对对对。咱村杨金令考上了头名,咱今黑晌贺喜贺喜!钱是七爷张罗着凑的份子,现在我念念名单:七爷十块,豌豆十块,杨歪八毛,杨满仓一块,杨狗蛋一毛,杨富聚俩鸡蛋折价一毛三,杨欢子五分……”乡政府秘书说:“不吸,不吸。你干啥哩?干啥哩?!”爹举着烟说:“办手续哩。王秘书,俺来给俺娃办手续哩。”王秘书矜持地说:“办啥手续,有啥手续可办?”爹说:“俺,俺娃……”王秘书说:“噢,噢噢,考上大学了。明儿来吧,今儿没空……算啦,算啦,给你办办算啦,拿过来吧。”乡派出所长严肃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出去!”爹说:“俺来办户口哩,给俺娃办户口哩……”乡派出所长说:“哟,考上了?柿树坡哩,听说还是头名……小马,办吧,给他办办。”乡粮所司磅员说:“不吸!差半斤,你这粮还差半斤。掂下来,掂下来!回去背吧。”爹说:“俺在家赀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够哪?”司磅员说:“叫你背回去背了,啰嗦啥?”爹说:“你看,俺是柿树坡哩,路远。俺娃考上大学了,日子紧……”司磅员翻翻眼说:“‘龙麒麟’屙金蛋了?算了,半斤就算了。今儿个算你烧高香了,办去吧。”背书包的乡下娃子列队站在“龙麒麟”学校门口,两面破鼓“咚咚”地敲着,敲出一片尿罐声。校长说:“榜样啊,这就是榜样!同学们,好好学习吧!”同学们目光朝着村口,脸上带着灿灿的土黄……

他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样的顺着屁股沟往下淌,豆捆压在身上火烧火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四周静了,很静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天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坟地!

他很诧异,是遇上鬼打墙了么?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坟地里来了。

坟地里很静,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几棵苍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坟地的四周,一片昔日的纸钱无声地在坟头上飘动。这里是村人长久安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这里。路走完了,就到这里来了,来这里静静地躺下,身上盖着一抔黄土。坟头上的土已很老迈,在时光里失尽了黄色,只剩下了干乏的灰,在灰色里有铁线草的摇曳。那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墓地里割草,一割就是一晌,也不晓得害怕。他记得他还站在老祖爷的坟上撒过尿,白白的尿水“哗哗”地撒在老祖爷的坟头上,老祖爷竟没有罚他,也没有给他托梦,后来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第祖坟上撒尿了。望着老祖坟,望着那漫漫延伸开去的土坟头,他仿佛听到了响器的奏鸣,那乐曲缓缓地流向天空,把天空染得更蓝。而同时他似乎又听到了土落在棺材上的“噗噗”声,那声音闷闷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太静了,在寂静中他听到了风的絮语,也仿佛是躺着的老人在说话……

拐过坟地,他就看到了阳光下的村舍。村舍在秋阳里燃烧着,亮而明丽。一排排新老瓦屋活脱脱地凸现在眼前,瓦屋的兽头挑着一抹抹芒亮刺眼的光,也仿佛很温和眨着眼。金黄的玉米棒从房上挂到房下,又扯到树的枝枝梢梢,一串串珠帘儿一般闪耀着七彩神光。在矮矮的土墙上,鸡在悠闲地散步,头儿一探一探,唱出朝天的“咯咯”声。村街里有牛车轱辘,撒欢的狗带起一溜土尘尘的烟。在村街中间,房沿上高挂着代销点的幌子,幌子是红纸褙儿做的,一飘一飘地在空中荡着老红,那就是老八开的代销点,卖油盐酱醋,还有日用杂货。代销点门前蹲着晒暖的老人,有娃儿颠颠地跑进去,也有女人晃晃地走出来,女人手里拿着一拐花线,走的很有色彩。在和煦的秋光下,村街里处处洋溢着生的盎然。仿佛那黄风不曾刮过,遮天的黄尘也不曾有过,一切都像是梦,过去了的梦。这使他想起了童年里摇头唱过的俚语:“东西街,南北走,十字路口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一口……”怎么就溜出这么一段呢?他笑了。

天蓝蓝的,蓝天里幻出了一个蓝色的影儿,蓝影儿纤纤柔柔,媚态万千……

在谷场上,他又看到了七爷。七爷坐在谷场边的大石磙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他扔下豆捆。他像卸了套的驴一样,歪歪斜斜地立在哪儿,很疲惫地望着七爷。夕照下,七爷的脸呈现出古铜色的迷离。阳光在七爷身边游走,走出一片金色的陈旧。远远的,他就闻到了一股气味,七爷身上的气味,他叫了一声:

“七爷。”

七爷的眼裂开了一条细缝儿,缝儿里有光,光很亮。七爷说:“金令,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他心里一震,没有吭声。

七爷的眼重又眯起来,人像是睡去了,七爷八十二岁了,七爷老了,七爷老成了一堆灰。但这堆灰里仍有亮光射出来,亮光在灰里燃烧着,一堆灰就仍然生动,仍然庄严,仍然威风凛凛。他看不出亮光在哪里,可他感觉到了。七爷的旧毡帽上插了一圈自己卷的烟卷,那烟卷是烧纸裹的,像是一根根土黄色的翎羽。自然还有火柴,还有燃火用的一截麻秆。自他记事起,七爷头上的毡帽就是这样的。如今还是这样。那毡帽已陈旧得没有时间的痕迹了,仿佛摸一摸就要灰散,七爷却一直戴着它。七爷坐得很直,七爷八十多岁了仍然坐得很直。往常,七爷腰里总是系着一根草绳,系着草绳的七爷浑身是力。现在七爷不系草绳了,不系草绳的七爷余力犹在,那老袄上仿佛仍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束着,显得很紧凑。离七爷越近,七爷身上的气味就越加的浓烈。那像是玉米吐缨,谷子抽穗儿,高粱扬花,小麦灌浆,豆子孕荚时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又像是陈酿多年,又经过无数次勾兑的柿子酒的气味,还像是燕子屎、雀儿尿、鸽子蛋、兔子毛……杂串的气味。但他觉得这都是不准确的。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味。

七爷坐北朝南,那架式很像一座老屋。他很快想到了村里的房子,村里的每一座房子几乎都和七爷有关。七爷是匠人,村里的房子都是七爷或七爷的徒弟造的。村人盖房自然要先问七爷。造屋的日子是七爷定的,地基也是七爷方的,用料自然也要按七爷的安排。房子呢,自然都是坐北朝南向。门是双扇的,门环是双的,门闩也是双的,窗户是一左一右,很对称的两方。七爷说不能多,那是“屋眼”,窗户就是“屋眼”,马王爷才三只眼呢!房顶是必有屋脊的,脊上必有兽头,一对兽头。记得有一年,豌豆家的新房是请外村人建的。墙已垒了一半了。七爷带着徒弟从外村回来了。回来后一看没有屋脚,立即让拆了重垒!豌豆爹怕花钱,豌豆爹拱着腰说:“七叔,你看,墙已垒起来了,人马三集的,就算了吧?”七爷不允,七爷黑着脸说:“你打我脸呢?房子不垒屋脚,你是打我脸呢?!”七爷说有屋脚,就得垒屋脚。七爷立时召来徒弟,一分钱不要,一口水不喝,硬是把垒了一半的墙拆了,尔后重扎屋基,一连干了三天,到了还是按“规矩”把房盖起来了。当然,七爷也有不按规矩的时候,那在七爷一生中只有一次,那就是“龙麒麟”……

七爷的嘴动了,七爷仿佛在喃喃自语,可他听不清七爷在说什么。他看见七爷的手缓缓伸进了裤腰,七爷的手在裤腰里摸索着。片刻,拈出一匹肥大的虱子来。七爷那厚厚黑黑的大指甲在阳光里亮了一下,一翻就扪在了石磙上,“砰”的一声,石磙上溅出了碎碎的红光。七爷的血和虱子的血炸在阳光里,炸出了一小片肥硕圆润的黑红!

七爷要告诉他什么呢?他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七爷没有女人,七爷一生都未娶过女人。一生都未娶过女人的七爷却从不害病。他不记得七爷什么时候害过病。记得那年刮黄风的时候,七爷正在房上砌瓦呢。黄风把七爷裹了,黄风过后七爷成了黄土猴子,可光脊梁的七爷仍在房上蹲着砌瓦,砌得很从容。后来天落雨了,雨水在七爷的脊梁上亮着一颗颗圆圆的水珠,那水珠把七爷荡满黄尘的脊梁砸印出许多铜钱般的麻点,那麻点慢慢化成一条条细流,直到雨水把身上的土尘冲净,七爷还在蹲着砌瓦,连个嚏喷也没打。

他望着七爷,越看越觉得七爷高深莫测。他甚至觉得七爷身上的气味有很强的穿透力,那气味在阳光里播散着,不但把他泡了,把整个村庄都泡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时又想不出。在时间的烟雾里,他看见七爷门前放着一个小瓦钵。许多年来,那小瓦钵一直在七爷的窗下放着,他不知道那瓦钵是干什么用的。他记得七爷的窗台上总是放着一些碎木头做的“叫吹”,“叫吹”做得很精致,还用染料染了,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吹起来很响。七爷闲的时候就做这种一吹就响的“叫吹”,做了许多“叫吹”。七爷做的“叫吹”都被村里孩子拿去了,孩子们拿着“叫吹”满街吹,吹出一村哨儿响。吹坏了再来七爷这里拿……于是他脑海里亮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了“哗哗”的水声,那水声穿过一个个用树叶串起来的日子,明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小瓦钵,七爷门前的小瓦钵,瓦钵里有清亮亮的黄水……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七爷身上的气味,那说不清的气味,是尿水的气味,“童子尿”!这是七爷的秘密。七爷做“叫吹”来吸引孩子,让孩子尿到瓦钵里,尔后七爷……

七爷从不生病,七爷八十二岁了,七爷八十二岁仍活得很旺。

他听见七爷又说话了。七爷说:“金令,有句话你得记住,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多大的事儿,你都得记住,你是狗剩儿。啥时候都是狗剩儿。”

七爷说话的声音很低,喃喃的。见他没有吭声,七爷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又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再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他望着七爷的手,那手像树枝一样叉巴着,手上皱皮枯枯的,皱皮下凸露着干干的骨节,骨节周围的血管干瘪了。网着一片塌陷下去的黑紫色。可他突然发现七爷的手抖起来了。七爷一开始说话手就抖起来了。七爷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那手像得了鸡爪疯一样,颤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七爷的裤裆湿了!七爷的裤裆处洇出一小片湿黑,很腥很腥的湿黑,那湿黑慢慢润大,尔后有水滴下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七爷依旧坐得很直,坐架很硬,只是那颤抖已从手上传遍全身。在颤抖中七爷重复问他。还是那一句话,还是那三个字,七爷一遍又一遍地问: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七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惆怅地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在他回答七爷的时候,他脑海里却钻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儿。那黑影儿一拱一拱地钻出来,像幽灵似的见风就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黑衣黑裙黑鞋黑袜,那黑色的扭动令人心荡神移,目不暇接……

日西的时候,豌豆来了。

豌豆换了一身新西装,像串亲戚一样,浑身上下崭呱呱的。手里呢,还赫然地提了八匣点心!豌豆身后跟着两个孩子,孩子也换了新衣裳,小脸洗得很净。妞妞扎着粉色的糊蝶结,娃儿理了小平头,看上去像是精心打扮后才来的,并且一人还抱着一只大红公鸡!

豌豆一进门就笑着说:“叔、婶,你看,整日价穷忙,也没工夫常来看恁老人家。今儿个,我把恁孙子孙女领来了……”

娘一愣,慌忙迎上去,说:“豌豆,干啥呢?自家人,你这是干啥呢……”

爹也说:“你看,你看……”

豌豆说:“不干啥,来看看恁老人家。俺兄弟呢?”

娘就喊:“金令,金令,你看谁来了?你豆哥来了。老天!还花钱……”

他刚从地里回来,正洗脸呢,也赶忙迎上去说:“豆哥,你这是干啥呢?上屋吧,上屋吧。”

进了屋,豌豆掏出烟来,先给爹敬了一支,又递给他一支,先给爹点了,又给他点,尔后吸着烟说:“兄弟,当着咱叔咱婶的面,说一句打脸的话,我今儿个可是高攀了……柱儿,花儿,快叫‘大大’。”两个抱红公鸡的娃儿齐声叫“大大”。

豌豆说;“兄弟,高攀不高攀吧,今儿个我来了。恁这俩侄瓜子都在‘龙麒麒’读一年级呢,柱儿八岁,花儿七岁,认给你个做干儿干闺女!”

他一听,慌了。原来豆哥是来认干亲呢,要把两个孩子都认给他做干儿!忙说:“豆哥,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豌豆吸着烟说:“礼我是备了,娃子也来了。出门时恁嫂子还说,人家愿不愿呢?我说,咋会不愿呢?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你看着办吧。”说着,就吩咐孩子,“柱儿,花儿,给你‘大大’跪下,磕个头,恁‘大大’,不应声不能起来——”

于是,两个娃儿双双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接着抑起小脸儿,一声声叫“大大”……

他惊慌失措,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前晃晃地出现了一抹粉红。在那抹粉红里,他看见他和童年的豌豆蹲在七婶的窗户下边,悄悄地听七婶的“房”。在满仓叔结婚的那天夜里,他跟豌豆在窗台下整整蹲了半夜,就为了“听房”。那时,两双小眼睛死盯着一个窗洞儿,那窗洞是豌豆用舌头舔破的,只能轮换着独眼看。开初屋里没有声音,蜡吹灭之后就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团化不开的墨黑。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了一声“嗯”。软软柔柔的“嗯”;接着又是一声“嗯”,阴阳壮壮的“嗯”,继尔就听到了床的“吱吜”声……那“吱吜”声叫人分外激动,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那激动一直在他心里藏了许多年。在凉凉的夜气中,豌豆的呼吸粗了,他的呼吸也粗了,就觉得人是很好的东西,很好。那“嗯”声无比的好!在“嗯”声里仿佛有什么升起来了,竟有了一丝庄严。在这“庄严”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笑。第二天割草时浑身是劲,草割得很多,背的时候也不觉得重。床的“吱吜”声使他想到了老鼠,可那不是老鼠,那是一抹粉红,人的粉红。后来人们问他俩“听房”听到了什么,他俩都笑了,红着脸笑了。是呀,没有听到什么,但什么都听到了,不说。那回味曾使许多个割草的日子变得有声有色。再后七婶抱出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粉粉的红肉儿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了那么一个夜晚。那是一个粉红的夜晚。在一个粉红色的夜里他们听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嗯”声。那时,豌豆常常无缘无故地“嗯”一声,“嗯”得严肃而又庄重……

现在豆哥来了。豆哥领来了两个孩子,带着重礼,说要把孩子认到他的门下,做他的干儿。他说什么呢?童年的豆哥是很重情义的。这会儿豆哥穿上西装了,穿上西装的豆哥非要把儿子认给他……

他上去拉孩子,孩子不起来。他笑着说:“豆哥,豆哥,这是干啥呢,你饶了我吧。”

娘在一旁打圆场说:“豌豆,不是不认,恁兄弟还没成家呢,按规矩说,不全活。怕对孩子们不好哇!”

豌豆说:“婶,全不全我不在乎,我也不迷信。说实话,换换主儿我还不让孩子认呢。我认准俺兄弟了,这两娃儿就认给俺兄弟。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他无法推托,也无法应承,只好说:“豆哥,你看我整年不在家,也帮不上啥忙……”

豌豆说;“兄弟,咱俩好不好?”

他忙说;“好。”

豌豆说:“你放心,我不求你办啥事。这些年恁哥日弄哩也不赖,啥都不缺。孩子认给你,也不图你啥。你常年不在家,娃子认到你门下,这就近一层了。咱叔咱婶有个好好歹歹的,我让娃子们时常来看看,给老人添个乐儿。缺啥少啥我也能过来招呼招呼,家里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要是觉得高攀了,我站起就走!”

他再也无话说了。

娘说:“豌豆,你既然不嫌恁兄弟不全活,我做主了,认下!”娘进耳房里封了两个小红包交给孩子,尔后把孩子拉到怀里:“多好俩娃儿!认下了,我做主,认下了。”

豌豆说:“快叫‘大大’。”

俩娃儿扭过小脸儿,又喊:“大大。”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也就算默认了。说:“豆哥,你出我的洋相呢,还没成家,就俩娃儿了。”

豌豆也喜了,就吩咐娃儿喊“奶奶”,喊“爷”,俩娃儿就连声地叫“爷”,叫“奶奶”,喊得老人们乐滋滋的。

他望着豌豆,豌豆的脸很重,重得叫人看不清。烟雾在豌豆的脸前一缕缕飘散,在烟雾里他看见豌豆的额头上有风割的一道道纹路。虽然穿着崭新的西装,但满脸胡茬子,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倦乏。豌豆的“豆眼”在童年里是很亮的,一眨就是一个“点子”,这会儿他却看不透了,那眼上蒙着烟雾,仿佛很深,井一样深。然而,在深井里却浮游着一种东西,很庄严的一种东西……

娘说:“你豆哥这几年中了,日子是村里头一份。会木匠手艺,还会开小拖……”

豌豆说:“嗨,中啥?给俺兄弟提鞋都提不上。搞了几年运输,领了几天建筑队,又包了个轮窑,湖涂麻缠吧,也弄了俩钱儿,还过得去吧。”

他说:“豆哥,村里人都说你发了。”

豌豆说:“发啥?兄弟,要不是为这俩娃儿,光种地好好孬孬也够吃了。咱吃好吃赖都不要紧,娃们路还长呢……”

他突然觉得豌豆说话的口气很像豌豆爹,罗锅了的豌豆爹,豌豆爹当年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现在豌豆也当爹了……

豌豆又坐了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临走时,豌豆又是先给爹敬烟,再给他敬烟,说:“你歇吧,兄弟。晚上咱们好好闹闹!”

童年的豌豆去了,现在的豌豆也去了,带走了一抹遥远的粉红。他望着静了的院子,院子里多了两只拴着腿的大红公鸡。公鸡的腿被细麻绳捆着,一蹦一蹦地在院子里觅食儿。

豌豆把孩子认到他的门下了,可他的门在哪里呢?

一个高大如城堡的女人的影儿……

十一

天黑了。天黑之后村街里响起了锣声,有人“咣咣”地敲着锣高声喊;

“打平伙喽!打平伙喽!上河滩打平伙喽……”

随着吆喝,村街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娃儿们欢呼雀跃,狗也汪汪地跟着叫。娘说:“去吧,金令,去热闹热闹。”

“打平伙”。在童年的日子里,他天天盼着“打平伙”。那时候,一到收获的季节,就有年轻的光棍汉们在村里挨家串,看那家的猪长成了,就悄悄地把猪赶到河滩里,杀了之后才告诉主家:“你家的猪打平伙了,黑晌儿去吃吧。”主家听了,也就笑笑,骂一声:“鳖儿!我说咋听不见猪叫呢。”猪杀了,就在沙滩里点上火,在大锅里煮,撒一些盐,再搞些水酒,一村人都去吃,吃一嘴油!那场面是很热闹的。当然不是白吃。每回打平伙,哪怕只吃过一口肉,喝过一口汤的,秋后都要按市价给钱,钱是平摊,人头一份。若是没钱,也要拿去二斗粮食,不让主家吃亏。这风俗很古老,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记得那时候,一听说“打平伙”,他中午饭都不吃,早早地就跑到河滩里等着,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篝火点起……

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他不想去了。

这时,就听见院外有人喊:“金令,走哇。七爷请你去呢。今儿个不平摊,是吃大户,豌豆出钱,杀了口三百斤的大猪!快去吧,火都点着了!”

娘说:“去吧,好几年都不兴了。去玩玩,别扫了大伙的兴。”

他迟疑着,没有站起来。

不一会儿,就又有人来叫了:“金令,你得去呀,七爷让你去呢。七爷说,你务必得去……”

他只好应声说:“好,你们头前走,我去。”

他拖延着,一直到村街静了,再听不到脚步声了,他才出了家门。夜已黑得模糊了,村街里一片灰黑色的朦胧。在朦胧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踏出老牛的咀嚼和虫儿的鸣叫。瓦屋的兽头黑得狰狞,狰狞里又蕴着几分厚道。土墙灰得斑驳,斑驳里藏着几许温情。树木的枝条在夜空里斜叉着,花黑着一片恬然的宁静。夜空里有星儿碎闪,没有月亮,月亮钻到云层里去了,汪着一块灰灰的苍白。风凉得烫脸,带着一股沁人的烧豆杆的气味。他听见他的心怦怦跳着,像兔儿一样跳着。在家乡里走夜路,他不知道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厉害。夜的苍穹很大,无边的大。在夜的苍穹里人成了一小团墨黑,很安全的墨黑。夜把你藏了,夜给了你从容和随意。这种墨化了的乡村夜路不由叫人喜悦!

上了河堤,颖河就在眼前了。颖河缓缓地流着,这是一种没有响声的流动,水已是很小了,泛着淡淡的青色。皱着绸布一样的纹儿。记得童年里他常在这条河里洗澡,夏天水涨得很大,浪花儿总咬他的小屁股,他就一次又一次地从河堤上往下跳,溅碎一河白浪……夜仿佛亮了些,月芽儿在水里漂出一只小小的牙船,牙船荡荡的,一起一伏地在水纹里波动。细看时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曲暗红的缓流。苇荡里红光四起,芦苇的下半部铁黑,上半部却挑着一片猩红,那猩红随风摇曳,摇出一湾血,苇荡旁边是三堆燃烧着的篝火,火光冲天而起,烧红的豆荚像红色的羽毛一片片飞上夜空。篝火周围是墙一样的人脸,人脸很厚,柿饼一样红着。那就是“打平伙”的村人了。村人们在火光的映照下头挨头,脸贴脸地围着一口大锅,大锅里冒着暄天的热气,猪肉的香气溢向四野!在猪肉的香气里他听见了村人的笑骂声和汉子们的吼叫!有人唱了,野唱,一声声炸破咙喉:

日一个昏天黑地,

日一个小虫叨米,

日一个四脚爬叉,

日一个稀哩哗啦!

日一个石磙圆周周,

日一条扁担九尺九,

日一张木犁沟沟里走,

日一块红亮的小肉肉儿!

日一个花花儿天,

日一个花花儿地,

日一个楼瓦雪片万担米,

日一个龙子龙孙坐龙椅!

汉子们那阳壮的野吼震动了整个苇荡。在火光中,红色的芦苇随着“日日”的唱一浪一浪起伏,仿佛整个河滩都燃烧起来!那憋足气的人脸举着一张张大嘴巴,铺天盖地都是嗷嗷的叫声……

夜也显得亮了,一钩新月挂在天上,星儿齐齐眨眼。他看见七爷了。七爷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坐着。他看不见七爷坐的什么,七爷像是悬空而坐,七爷遍体红光,鹤发童颜,看上去不像人。七爷身子周围游动着一串金光闪闪的火星儿,在火星儿里,七爷仿佛在缓缓上升,神人一般地上升。七爷仍然坐得很直。

他也看见豌豆了。掌锅的是豌豆。豌豆没有穿西装,豌豆穿的土褂儿。穿土布褂子的豌豆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高声叫道:“七爷,肉熟了!”

就听七爷叫道:“酒倒上!”于是开代销点的老八慌忙把酒坛打开,拿出一摞子碗来斟酒。人们也气势势地跟着喊:“倒酒!倒酒!”

在一片嚷嚷声中,七爷又喊:“金令呢?金令来了没有?”

汉子们也炸开喉咙吆喝:“金令,吃头块肉了……”茫茫四野齐声回应:“吃头块肉了,吃头块肉了……”

吃头块肉,是多大的尊崇和荣耀啊!那头块方肉,一向是德高望重,给村人们办过大事出过大力的人才有资格吃的。他有什么资格吃头块肉呢?他不配吃,他不配呀!他望着墙一样的乡人,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不由一步步退去。

在火光中,他看见簇动拥挤的人头像林子一样竖着;他看见人脸一层一层地红亮;他看见一张张阔大的嘴巴在肉锅前高举,他看见豌豆用长勺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人们的头,人们潮水一般地后退,尔后又浪花般的前涌,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像鸟儿一样飞出,扑楞楞进了苇荡,继尔是一片哄然的大笑!他看见敝着怀的女人在笑声中拥出一束金红,他看见娃子们在娘的怀里偶然长大,长伸着一只只红红的手……

当豌豆把头块方肉挑到木桌上时,他看见人们突然静下来了。没有人再动了,谁也不动。有人飞快地跑上回村的路,一路唤着:“金令,金令……”村人们静静地等候着,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庄严、肃穆的神情。

这时候,他忽然抖动起来了,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他终究是要走的。他该走了。这一步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乡人哪,乡人!

望着一片诚挚的乡人,望着生他养他的热土,望着再次给予他生命的田野、河流、村庄……他膝盖一软,扑咚一声跪了下来,在黑暗中,他扑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他已无话可说,只有一行行热泪……

尔后,他转身走去。黑夜拥着他,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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