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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醉红尘

繁华帝都,冶游最是风流

季春三月,花蝶烂漫,莺啼燕语。这样的旖旎春光,最容易牵惹起人心底的春情。韦庄在《思帝乡》里写女子春情萌动,就写得十足的绚烂美好:“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风流少年与旖旎春光,向来最是契合。少年儿郎,意气风发,正如春日的草长莺飞,万物蓬勃。这段如朝霞一般明媚的青春年华,正是纵马游乐的大好时光。

冶游之风,唐代时已经兴盛。到了宋代真宗年间,享乐的生活更是风行。据说,有臣子就此事向真宗谏言,真宗却笑说,人们纵情享乐,倾情歌酒,不正显我大宋富贵繁华、盛世气象?

勾栏酒肆、烟花巷陌里,绿衣红袖与白衣文士相携,尽数风流。这便是大宋。张择端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让后世人对北宋汴京的繁华叹为观止。发达的商业经济和旖旎的都市风情,催生了随处可见的秦楼楚馆、勾栏酒肆。如此风月满眼,又有什么能够按捺得住宋代官员文士狎妓冶游的勃勃兴致?

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迎着这样的享乐之风,年仅十四岁的晏殊步入锦绣繁华的帝都,走进了紫烟缭绕、满堂金玉的九重城。尽管日后,他与这金玉繁华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彼时的他,尚是一个出生寒微、初入京都的少年。思及幼时度日的艰辛,他定因这满目繁华和脂粉香气而惊叹过,也因此,有了沉醉与流连。

而对于自己这番沉醉与流连,他从不讳言。

适时,帝都繁华,天下太平。官员文士多喜游乐宴饮。市楼酒肆里,文人雅士,诗酒红颜,川流不息。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便载入了当时的盛况: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等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一家酒楼,尚且有妓女数百,更别说那容纳了近百万人的都城汴京,是怎样的脂粉风韵。美酒美色充实了贵族官僚的享乐生涯,歌舞声色则浸润了文人雅士的笔墨纸张。然而,在满城声色之娱的流离光彩中,年轻的晏殊却与弟弟一起闭门读书。正在为选择东宫官员烦恼的真宗知晓后,便传谕于他:听说馆阁臣僚都在忙于游乐酒宴,只有你与兄弟在家中闭门读书,你这样的人,适合去太子身边。

帝王传谕,金口玉言。享有这般赞誉,仕途自然能展青云之翅。晏殊受皇命任职,就此奠定了日后位极人臣的根基。后来拜见帝王,他本可以选择缄口不言,最终却老老实实道出了真相:臣不是不喜欢游乐,只是囊中羞涩罢了。若他日富贵,定会如其他馆阁臣僚一般纵情冶游宴乐。一番话下来,真性情尽显,总算真宗也懂得欣赏,从此对晏殊倍加青睐。

在满目繁华的都城里,年轻的晏殊携手友人冶游帝都。帝城正值春暖,芳草弱柳,乱红啼莺,如此春光,真是撩人欲醉。难怪那些风流文士,会逗留在烟花巷陌里,抱着满怀的温香软玉,诗酒欢娱。

风流文士,自是不忍心辜负那明媚韶光与多情春色。

长安紫陌春归早。亸垂杨、染芳草。被啼莺语燕催清晓。正好梦、频惊觉。

当此际、青楼临大道。幽会处、两情多少。莫惜明珠百琲,占取长年少。

——《迎春乐》

刘禹锡当年写长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大唐的长安,固然热闹锦丽,却远不如日后宋都汴京那般喧嚷荣华。只是后世文士写都城,仍喜欢用“长安”来指称,仿佛“长安”二字,能够接续大唐盛世的袅袅余韵,唤起他们心底对往昔繁华的深深眷念。

有人说,宋朝是一个有机会去回忆繁华的年代。与大唐雍容强盛的气象相比,大宋的气质是有一点纤弱的,她在北方强大民族的映衬下,显得弱小、胆怯。金戈铁马,四方来朝的辉煌已定格成回忆。但宋朝也自有她的繁华。

放眼十二世纪的世界,没有任何城市能够与汴京比肩。太平日久的汴京城里,人物繁阜,商客穿流。举目便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宝马香车。秦楼楚馆内,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十里长街,宴饮笙歌不绝,但听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暗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这样的迷醉、风流,所以晏殊会感叹:“莫惜明珠百琲,占取长年少。”算是应了他当日对真宗所言:是贫穷阻了他的出游之心,他并非生性不爱玩乐,若有“明珠百琲”,定然要拼却华年,一晌贪欢。

时光终将如烟,在最好的年华里不去纵情风流,更待何时?如果枉然辜负了人世富贵,错过了易老红颜,生有何欢?

数年后,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一首《浣溪沙》,歌尽了欢游情状:

白纻春衫杨柳鞭,碧蹄骄马杏花鞯。落英飞絮冶游天。

南陌暖风吹舞榭,东城凉月照歌筵。赏心多是酒中仙。

不知年轻的晏殊是否也有过和儿子一样着朱衣,骑白马的岁月。踏着青青碧草,染着满头杏花,在落英缤纷的冶游中,迎着东城清月,听着玉板红牙,坐拥红粉佳人,在那桃林醉乡里,举杯邀月。

这样的不问此身何处、此际何年的放纵,想必他也有过。只是,温柔乡里的晏殊,远不及晏几道那样醉心沉迷。冶游一事于他,不过寻常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他日后作别京城,在地方上任为官时,也仍以冶游为乐。孔平的《仲说苑》里载:晏殊知南京时,与王琪、张元一起,带着妓女,泛舟湖中。晏殊把舵,王琪和张元执篙。红袖相随,好友同游,这番情趣,纵然并未身在繁华帝京,也并不匮乏。

什么都不曾改变,生在一个繁华似锦的时代,冶游也好,享乐也罢,都是他回应这个时代的方式。

改变的,只有岁月。

这时的晏殊,已不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少年儿郎,以青春风华与蓬勃之姿,于汴京城内,观花走马。那时他还未拥得金玉朱楼,也不曾做得太平宰相,却以绰约风姿打马长街,惹得满楼红袖招迎。

而功名富贵一一入手的晏殊,却只是一个失落了璀璨年华的普通男子。浮生如指间流砂,无声地飞快漏下,他只想停留在原地,于诗酒生活里捞起一点青春的残影,聊寄余生。

终究,那段关于繁华帝都的回忆,已是别样滋味。

人生苦短,莫负美酒与韶光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酒,陶渊明是否还能安于田园归隐生涯;竹林七贤是不是还能飘飘若仙,做若水清谈;诗仙李白是否还能绣口一吐,便出盛唐一半。更不能想象,倘若没有酒,宋太宗要找一个怎样的由头来收回他的兵权,巩固赵宋王朝数百年的天下。

大宋开国初年,太祖赵匡胤经陈桥兵变,登帝王之位后,杯酒释兵权,劝诫大臣:

“人生如白驹过隙耳,所谓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显荣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天命。”

一句“日饮酒相欢以终天命”,定下了赵宋王朝一以贯之的享乐基调。当时的官员文士无不热衷于享乐,闲暇之时,也多置身于红裙绿袖,酒乐相欢,诗词相和。

若没有美酒相佐,大宋的纸醉金迷只怕也要黯淡许多。

晏殊是爱极了饮酒。据叶梦得的《避暑录话》记载,晏殊一生虽然早得富贵,日常用度却十分节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每当有佳客到来,必定留宴,在每人身前置放一条空案,一尊酒盏,美酒佳肴,渐次奉上,更以歌儿舞女作陪。宴席之上,觥筹交错,轻吟浅唱,管弦笙歌不绝,笑语喧哗,好不热闹。等到酒乐尽兴之后,晏殊便说:“汝曹呈艺已徧,吾当呈艺。”随后拿起笔札,赋诗一首。

记下晏殊的这番轶事后,叶梦得叹息:“前辈风流,未之有比。”言辞中满是倾慕和向往。然而,也有人说,晏殊一生之所以如此喜爱宴饮欢娱,是因为幼时贫寒辛苦,故而富贵之后,要对过去的缺憾加倍弥补。

后人自去倾慕他的风流,猜测他隐秘的心理,而晏殊本人,其实只是贪恋那份热闹与欢娱罢了。

世人总说,这位博学广识,一生优游的文士,居高位,享富贵,词虽写得清丽雅致,却言之无物;虽然也写了不少愁情,却只是无病呻吟。似乎人们认定了富贵之人不懂得痛苦忧愁,他笔下的“愁”,至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不知人们何以这般苛责于晏殊。

他的确过着平淡无波的优渥生活,所以词中没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内容。这位太平宰相的文词中,无非富贵优游、宴饮享乐,他用一支精细柔婉的笔,写下身边的景和事,心中的情和思,如此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人世无常,心底没有恐惧、怅惘,悲伤和寂寥。富贵也不见得就能温暖人心,就能消泯生命里恒常的悲哀。无论多么富有的一生,也终究是苦短的;他尽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却无从替亲人抵挡住死神的侵扰。

这样的无力、无助,高居朝堂之巅的晏殊想必体会最深。

他七岁被誉为神童,十四岁受举荐进京,殿试时即一鸣惊人,受真宗嘉奖,赐同进士出身,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是,命运虽早早地成全了他,却不肯给他完美。在仕途顺当、生活优裕的同时,他的家庭却连遭不幸。弟弟、父亲、妻子、母亲接二连三离世,让年轻的晏殊过早体认到了生命的无常。

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数度经历亲爱之人的死别,所以晏殊在富贵中从不曾得意忘形。

富贵又如何?终归敌不过生死。

对这一点,晏殊必然想得通透。否则他不会在吃穿用度上摒弃奢华,也不会将半生消磨于酒乐当中——他不贪荣华,却要借着这荣华来追欢逐乐,只因他于挽留不及的岁月,有切肤之痛,故而沉迷欢宴诗酒,宁肯浪掷了时光,也不肯轻易辜负,定要将生命这场大梦做得华美辉煌。

秋光向晚,小阁初开。林叶殷红犹未遍,雨后青苔满院。

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

——《清平乐》

这分明只是一首歌吹享乐,追挽时光的词,词里的景致却如此明丽,甚至还带着些许旷达的味道。他写秋日的殷红林叶,雨后的苍翠青苔,写悦目的美人,悦耳的歌乐,醉人的美酒,不夸张,亦不粉饰,只如实道来,便已清新喜人。这才是晏殊。他是看得见美景的人,知晓生命里一切美妙,以及美妙过后的苍凉,所以倾心欢娱,又在这份倾心里保留了理智和清醒。

他流连于酒宴歌舞,却并不醉生梦死。

举杯的瞬间,他必是沉吟又沉吟,想要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将这人世间的诸多至理思索个明明白白。酒至唇边,他当即便已豁然:“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时光荏苒,面对浩瀚宇宙,若蜉蝣一生的我们,又能如何?人生苦短,万物终息,也只有在美酒中浸润年华,才可承接那光阴里的美好,忘却时间的残忍。

看似是放浪无奈之语,实则是满纸的豁达开朗。不管生命的无常有多残忍,那些美好的东西也一样不会缺少。既然身外的世界早已倾尽流光艳彩,生命一经逝去便永不再来,又何须让自己活得身似牢笼,心若古井。

阮籍以酒浇心中块垒,曹操吟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辛弃疾亦惟愿“醉里且贪欢笑”。人生得意时要饮酒,落魄时更当痛饮;豪情满怀时当以酒相佐,郁郁不乐时亦须借酒相忘。

而在华堂锦阁中行走自如的晏殊,早已习惯了在觥筹交错中迷离,在轻歌曼舞中沉醉,他解不了人生苦短的闲愁,更戒不了及时行乐的美酒,即便终生是一位醉乡客,也早已心甘情愿。

李白也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此时的晏殊官居高位,坐拥富贵荣华,正是人生得意之时,本就应当在那醉乡深处,一展欢颜。然而,晏殊自是晏殊,他终不是李白。李白尽欢,所彰显的是生命里恣意飞扬的豪情壮志;晏殊尽欢,却是流连于尘世繁华的纵情欢愉。

后来,旷放的苏轼也学了晏殊,一句“人生何处似樽前”,也是要将自己的流年沉在金樽里,醉个无止无休。但晏殊一生比苏轼平顺得多。他的生命里,没有苏子的坎坷与流离,所以,他更合宋人寇准的那句:“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杯中有佳酿,身旁伴丽人,挚友举杯豪饮,舞女姿态曼妙。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此倾尽一生年华,享尽人间富贵,又有何不可?

没有酒的生涯,该有多寂寞。

醉里不知流光去

晏殊词作中,最多的莫过于欢歌宴饮、富贵悠游之作。词在诞生之初,本就是在欢场酒席上歌唱的艳曲,拿来记述欢宴情状,倒也符合词本来的功用。只是,晏殊写这一类词,却是着意脱去了词原有的艳情色彩,使之出落得珠圆玉润,清雅明丽。

如此为词改换头面,一方面当是为他的身份、品味所遣,另一个缘由却是晏殊要避开词“专作妇人语”的窠臼,多为自己抒写心迹。只是,后人在这些写欢宴、诗酒的词句里挑挑拣拣,却始终拣不出多少别有深意的文字,只看到了千篇一律的风流闲雅,富贵气象。

或许是富贵闲适得太久,以至于他的生活里只有日复一日的宴饮欢歌。而事实上,对于人生苦乐,他也自有一番看法。

相传晏殊为京兆之时,曾与通判张先相交甚笃。每当张先前来做客,晏殊一定会令侍儿引词而歌。一日,张先又来晏殊府上。欢歌宴饮之间,张先当席作词令歌妓歌之,其中有“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之语。晏殊听闻之后,怅然道:“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

在晏殊心里,“望极蓝桥”是自苦,“几重山,几重水”的怅惘、纠结更是全然不必,人生行乐耳,不行乐是一生,行乐也是一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率性尽情去活?

行乐,不自苦,正是晏殊一生所求。关于这一点,他在词中也多有吐露。

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年年岁岁情。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破阵子》

这位居于深院楼台的富贵文人,一生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常常大宴宾客,援笔赋诗,痛饮达旦方罢,行事的洒然自适或可与魏晋名士相较。但两者毕竟还是不同。过去的名士们离经叛道,一言一行,总有一些癫狂;晏殊却须自矜身份,那些饮酒欢歌的举止,并非为了要证明什么、反抗什么,只求快意尽兴罢了。

正因为专注沉醉于其中,所以晏殊于每一场宴饮之中,都看得见独到的风景。这一曲《破阵子》中,便有粼粼湖面,西风斜日,凋残荷花,满丛金菊,离巢轻燕,教人读了之后只觉满眼明丽,满心欢喜。这些秋日园林的景象,并不仅仅是这场宴饮的背景,它们更在晏殊心里唤起了“年年岁岁情”。年复一年,这园林中的风景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每一年饮酒赏菊时,风景都是一样,而流年早已暗暗偷换。

时光在各人身上留下的印迹想必是浅的,令纵情于欢乐的人们无从察觉。然而,人也总是在不经意中就举步踏入了暮年。不知此时吟哦着“年年岁岁情”的晏殊心底,究竟是喜大于悲,还是哀大于乐。或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在他内心从来都牵连不断,密不可分。

光阴如水的奔腾令人心惊,转瞬间就带走了似锦华年,但在“美酒一杯”、“高歌数阕”的沉醉生涯里,时间的流逝又确是不值一提的。尽管晏殊也会黯然于“光阴似水”的遗憾,却也总算能够因“尊前同一醉”的畅怀而感到欣慰。

他对自己说,与其抓住那些无可解脱的怅恨,不如抓住身边流逝的美景:西风吹颤了斜阳,荷花落尽芳华,金菊摇动细嫩的芽叶,燕子展开了轻薄羽翅,琼浆玉液漾起了波光,美人高歌一曲新阙。这番美景,让光阴也生出了细腻的质感,在欢声笑语间穿行,一时快,一时慢,兀自流连不去。

人们尽可以在行乐里暂时忘却流年,寻回一点青春的欢娱热闹,却也终于在行乐中斑白了双鬓,沾染了世事沧桑;尽可以沉迷在清风朗月,歌舞蹁跹里,模糊了年华之限,而岁月仍然将以它面目全非的更迭惊醒这无边的迷醉。

这大概是一个永恒的矛盾。

风流动天下的唐伯虎为自己建起一座桃花坞,避世于满目桃林之中,从此不沾半点凡尘俗事,然而,纵然是半醉半醒日复日,亦难抵挡花落花开年复年。

年仅弱冠便可聚千人之众慨然抗金的辛弃疾,纵使曾经“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也只能在老去之后叹息壮志凋零,万事皆空。时光如此无情,金戈铁马亦可消磨成一片西风卷地的悲凉。

没有人可以逃得过这场翻云覆雨的变迁。

晏殊也是如此。后人总记得他早得的富贵,总以半是艳羡半是嫉妒的口吻提及他出身的贫寒,以及日后在朝堂里的高高在上,却绝少说起他家庭的不幸和晚年遭遇的仕途风波。当然,这也是因为晏殊自己并不多提。关于亲人早逝和自己晚年遭贬之事,他也曾写入诗词,但晏殊惯于将痛苦悲哀写得一派淡然,所以他人也就不做过多留意。

人们似乎忘了,任他坐拥多少才情、富贵,也一样会苍老,一样会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有很多心绪,他只是不说,但是不说的姿态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倾诉。在他的人生里,在那高朋满座的每一个夜晚,他一直用一双浅醉迷蒙的眼,将一切身外的事看得淡了,觑得小了,所以那些烦愁苦痛也就变得不再重要。

他知道人世的痛苦,却并不以之为苦,至少他从不曾沉浸于其中。在他的词里,所有的痛苦都只一掠而过,未曾辗转逗留。所以有人恨他不够深刻。

却不知他只是不愿意深刻。

他更愿意人活一世,能够活出一场开阔风景,不是在愁海里翻滚煎熬,而是将愁情投进酒杯,痛饮一生,不问流光已去到何处;他更愿意让美景遮蔽了双眼双耳,浮沉于梦寐般的光影里,不问世事已是怎样的沧海桑田。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渔家傲》

晏殊游湖时,看到莲叶接天,满江荷花映日的景象,便一口气写了十四首《渔家傲》,来唱诵荷花。荷花可以说是晏殊的最爱,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恋慕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貌,而是为了荷花的“红娇绿嫩”和“落尽红英”,最能引出他内心对于红颜易老,时光易逝的感触。

《渔家傲》这一词牌在唐代和五代词人的作品中并不多见,直至北宋才开始流行。《词谱》里说此调始自晏殊,因他所作的这十四首咏荷联章体中,第一首即有“神仙一曲渔家傲”一句,以后此调便以《渔家傲》命名。

以此曲调咏荷,浅吟低唱而出,其婉转修长之风韵,读来便仿似一刹那阳光溢满视线,春江水暖,欢愉的歌声响彻耳畔,确似神仙之乐。

只是,作为咏荷联章体的总述之词,这一曲《渔家傲》竟只字不提“咏荷”的主题,只将游乐之趣泛泛道来,未免令人生出疑惑。看他写“时光只解催人老”,“浮生岂得长年少”,似乎在游湖赏荷之时,仍按捺不住内心对时光、浮生的怅恨。而读到“莫惜醉来开口笑”时,才知道在时光易逝的嗟叹背后,他还有对生命的深情和于世事的旷达。

荷叶初开由半卷,荷花欲拆犹微绽。此叶此花真可羡,秋水畔,青凉繖映红妆面。

美酒一杯留客宴,拈花摘叶情无限。争奈世人多聚散,频祝愿,如花似叶长相见。

——《渔家傲》

晏殊的词作之中鲜有哀绝愁怨,纵使论及爱恨离别,也仅有一丝淡淡轻愁,而这轻愁里又总蕴含着一种美好的情怀。正如这一阙《渔家傲》。

离别的主题在宋词之中素来为词人所偏爱,只因世间聚散,自古便是伤情之事。相聚之时,满目锦绣,满心欢喜,而一朝别离,便只剩无限落寞,万千寂寥。故而种种离愁别恨入词,读来皆有悲情无限。

十八岁的李清照嫁给赵明诚时,也是举案齐眉,琴瑟相合,但日后适逢靖康之难,汴京城破,曾经的岁月静好便只好沦落为辗转飘零。一夜雨疏风骤,她再无暇去顾及海棠是否依旧,而只能够写下满纸的相思怅恨。

十九岁的陆游迎娶唐婉时,那个早慧多才、雅善琴曲的女子,如一枝溢满馨香的幽兰,走入了他的梦魂深处,自此再不曾散去。彼时夜阑人静,红袖添香,他只需一抬眼,便可看到她清亮的眼眸,如三千春水,黯淡了明月繁星。然而母命难违,陆游在与唐婉最恩爱之际被迫休妻,其后两相陌路,各自婚娶。待到多年后,他再次遇见唐婉时,她身畔所站立的,已是她的新任夫婿。

想必在生离死别到来之前,他们都曾深深地祈求过上苍,让这样的相聚延续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可惜情深不寿,或许上天也嫉妒了这样的美满,所以为他们安排了悲伤的结局。

读李清照、陆游的词,能读到一场聚散是怎样耗尽了毕生欢颜,其后多少繁华过眼亦只剩了意兴阑珊,这才是人们所熟悉的聚散与哀愁。

然而晏殊此刻所抒所感,却与他人不尽相同。他不写别前心绪,别时不舍,也不写别后哀愁悲痛,伤心憔悴,而只以“世人多聚散”一语点出,随即便转入祝愿,让人还来不及体味聚散滋味,便已心生欢喜。

多少人将离恨写进了一条绝路,晏殊却更愿下笔为它破开一线生机。他看见荷叶初开,荷花初绽的美丽姿态,便连心都柔软起来。比照人事易分,聚散无常,这同根生长,相扶相倚的红花绿叶是多么让人羡慕。那么,就祝愿世人如这美好的花叶一般长聚长相见吧。

如此柔婉绵长,如诗如画的意境,或许唯有际遇情怀如晏殊方可以娓娓道来。

纵有凄然感伤,也只如同深夜寂寥高楼望月之时的一点萧索,浮云掠过,便有月朗星稀,这便是晏殊之词,亦是他一生的性情。所以此时,即便写的是悲欢聚散,儿女情长,也都蕴藏在一种舒缓闲适的情绪中。那一点离散的伤情,在闲婉雅丽的词句中弥散开来,难觅影踪。

不写伤怀,并不代表他的人生中未曾经历过聚散。

晏殊一生学生门客众多,作为政坛及文坛的领袖人物,当时名士,多出其门。而晏殊又最喜宴饮宾客,未尝一日间断。彼时的相府门第,必是高朋满座,车水马龙,众人觥筹交错,饮酒赋诗,满堂客醉。只是这样的喧嚣亦未能长久。等到晏殊日后罢官离京,往昔繁华也不过如流水般轰然散去,不留半点影踪。

因而晏殊虽是一世富贵顺遂,聚散离别的悲凉与伤情却也曾深深领悟。他所感慨的聚散无常恐怕正是由此而来。

经历过繁华喧嚣的人,对于苍凉的感受总是透骨蚀心;正如喜欢相聚的人,最识得离散滋味。欢聚时,宴饮高歌,琴瑟美酒相和,人人尽兴;而曲终人散之时,只剩寥落亭台。无论多少次欢聚,也都难以阻挡离别。他只道“美酒一杯留客宴”,拳拳情意好比花叶相依,天真地想要将这份热闹永远延续,然而热闹终将散场。

当一场人声喧闹的聚会散去后,晏殊定是独自执盏对月,衣袖临风,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饮尽满怀的感慨。只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凄伤与落寞,悲凉与不舍,只有惟愿此情无限此景延绵的期许。在无数次尝尽散场的落寞滋味后,他心中也仍有愉悦和希望破空而来,瞬间冲淡满怀愁绪。

既然聚散终有日,那么今朝欢聚,便饮尽今朝酒;他日离散,再续他日愁。纵使别离,也只需执盏陈愿,陪君醉笑三千场,不去诉离殇,愿日后如花似叶长相见。

这美好的祝愿一如冯延巳的词所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长命女》

既然此生有幸,曾路过一幕繁华,历经一场深爱,又何须诉尽愁肠,赋一阕别离之伤?与其声声悲泣离别之苦,不若让胸中满溢着温暖的祝愿,让自己和深爱之人都愿意去相信,一切别离都抵不过如许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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