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黑暗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诸琳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尘一样,随风飘荡。
耳边静悄悄的,从来没有过的宁静。
终于解脱了,什么战争,什么流血,什么复仇,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从此再也不与自己相干。
天空豁然拉开一道口子,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射下来,耀眼夺目,诸琳身子一挣,往光亮处飞去,亮光越来越近,诸琳全身舒展,暖暖的阳光铺展开来,轻柔和煦。
突然,眼前一黑,一条身影挡在了前面,背脊微驼,绚丽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将苍老的身躯勾勒地如影如幻。
他分明是背对着光芒,但奇异的是,诸琳却能将他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紧蹙的双眉,痛苦纠结的唇瓣一览无余。
诸琳失声呼叫:“爹爹,爹爹!”
朱严炳并不应答,双目定定地望着她,满是失望和责备。
诸琳心中一痛:“爹爹这是在怪我吗?”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探,朱严炳的身影立即烟消云散。
转瞬,黑影慢慢聚拢,又幻化成另一个身影。长发披肩,鹅蛋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狭长的双眸波光滟潋,幽怨讥讽地刺向她。
诸琳一哆嗦,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眼里的讥讽愈发深沉。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慢慢地吞并了整个身子,血盆大口犹如一张网般铺撒过来。
诸琳惊恐地避开,那张骇人的血盆大口无声无息地化了泡沫。
诸琳刚松了一口气,面目扭曲的文氏又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枯瘦如柴的双手抓向诸琳,怒吼道:“你的誓言!你的复仇呢!孽障——”
诸琳避无可避,被抓了个正着,她艰难地从胸腔里挤出几个字:“母亲,母亲。琪儿错了,琪儿知道错了……”
文氏如铁钳般的枯手又是狠狠缩紧,诸琳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就在诸琳以为自己要窒息时,那双手却悄然消散。
她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眼前的亮光又星星点点地散开了。
“醒了,醒了。上苍保佑!”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喜极而泣。
诸琳觉得疲惫之极,偏过头又想沉沉地睡过去,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在耳畔萦绕:“小姐,小姐,不要睡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奴婢!”
仿佛又回到了朱家大院,每当自己赖床不起时,大丫鬟香谨便这样催命似的一通乱叫,那样的岁月让人如此缅怀,定是自己思念过了头才产生了错觉。
“小姐,您睁开眼睛啊,奴婢在这里呢,您就不愿看看么?”那声音悲切,让人闻之落泪。
诸琳一阵心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楠木床,镂刻窗,绫罗帐,眼前的一张容长脸,唇角的一颗朱砂痣轻颤。
是香谨!难道这里还是朱家内宅,自己的怡宝院?自己还是那个衣食无忧,受尽宠爱的庶出五小姐朱琪?!
诸琳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我又睡懒觉了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香谨仿若未闻般,自顾自地又哭又笑:“老天!老天!小姐终于醒了!”
她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欢快地笑起来:“我去告诉十二皇子,告诉曾公子,还有项公子!”说完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
十二皇子,赵鸿煊,曾少爷,曾晗琪……
诸琳脑子里慢悠悠地转了几圈,才依稀记起这几个人,那么说这两年来的事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朱家那场浩劫……
诸琳环视了一下内室,果真不是自己怡宝院中的石榴蝙蝠窗,身下躺的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没有了拢纱般的红绫花帐,更无四面雕花黄花梨壁的穿衣镜和铜箔包角的立柜。
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叫做诸琳的女子,差点炸死在战场上的卑微宫女。爹爹朱严炳,文氏,六妹妹朱敏,朱家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湮没在尘埃中,再也无法相见。
诸琳只觉得四肢百骸疼痛得无法呼吸,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十二皇子,曾晗琪等人听得消息,急匆匆地赶了来。一进隔扇门,就看见床上诸琳咳嗽不已,众人心里又惊又喜。
十二皇子和曾晗琪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生怕一眨眼,她就会了无生气地沉沉睡去。
十二皇子在诸琳床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关切地道:“你醒了?舒服了些吗?”诸琳稳了稳气息,刚要回答。
曾晗琪又对香谨道:“你快去请郎中过来再瞧瞧。”
香谨转身出了门。
项严轩见诸琳嘴唇干裂,气息起伏,从八仙桌上倒了一杯温茶走至床边,将诸琳扶起来,轻柔地给喂她喝了。
诸琳感激地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曾晗琪见他动作娴熟,毫无避讳,心里正又酸又涩,又见诸琳毫无自觉地朝项严轩笑,从始至终都没认真看过自己一眼,不禁有些恼怒。“项陪戎副尉不用去护城么?如今战事吃紧,怎可擅离职守?”
诸琳这才发现项严轩身上还穿着锁子甲,身上隐隐散发着血腥味。她闻得又是一阵难受。项严轩很快察觉到,忙退后几步,“现下形势危急,恐被叛军破城,江将军吩咐我率领护送皇子殿下先从湘山夹路出城,尚书大人将率领守城将士共存亡。”
项严轩得令领着一批精锐部队来接十二皇子,刚巧碰到香谨来报诸琳醒了,便一同跟来探视她,途中还来不及跟十二皇子述说。
尚书大人正是工部尚书、右卫大将军彭城僖公曾审孝,曾晗琪嫡亲的叔父。
就在诸琳在战场上被炸昏当天,奉河城危在旦夕,宣熙皇帝大急,迅速派曾审孝前来救援,那时打得叛军抱头鼠窜,同时也救出了十二皇子等人。废墟中的诸琳被挖出来时奄奄一息,一昏迷就是二十多天,自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其后叛军主谋温求正纠集大批人马卷土重来,一直围困了奉河城将近一个月,直至今日奉河城几近弹尽粮绝。
曾晗琪大惊:“叔父要留下来么?”
项严轩看了一眼曾晗琪,神色冷峻,“这是自然,弃城可是大罪,曾大人哪敢担当!”
叛军就算破城,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千古骂名而屠城,但是十二皇子却不得不逃,那串遗落在战场上,刻着祥龙纹饰的和田玉黄沁籽料八仙手链,如今攥在叛军的手里,叛军主谋温求正也曾是皇室后裔,见多识广,对朝廷轶事甚是了解,绝非一般泛泛之辈,恐怕早已猜到十二皇子身份,一旦十二皇子被抓获,加以要挟,将给叛军增加一份更大的筹码。就算叛军猜测不到,以防万一,十二皇子也非先走一步不可。
诸琳料不到她一觉醒来就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更不知道分离了两年的香谨怎么又到了这里,心中疑惑重重,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
十二皇子赵鸿煊小脸一白:“那诸琳该怎么办?”
很多人都目睹过诸琳在战场上大义凛然地维护十二皇子,对于她的身份自然也会有诸多猜测,她的安危就令人堪忧。
诸琳见十二皇子这般关心自己,心里暖暖的,沙哑着声音说道:“事不宜迟,皇子殿下您事关社稷江山,应该以大局为重,奴婢身子虚弱行动不便,跟着只怕拖累你们。您不必管奴婢,就算奴婢留在此处,不过也是区区一个女子,混入百姓中,也是毫不起眼的。”
十二皇子冷哼一声:“你倒是活菩萨,刀枪不入,不畏死亡,事事想着旁人,救了这个又救那个。”
诸琳脸上一红,其实在战场上自己挺身而出,完全是氛围壮烈,热血冲脑所致,如果再来一次,自己绝不会那么傻帽,也没那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