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脸,陈嘉莉走在回家的另一座桥上。初夏的傍晚,一阵阵风吹过来,裹挟着裙摆滑过脚踝,发梢飘过手臂,轻柔得让陈嘉莉忍不住微笑地深呼吸一口。
快到桥的另一端时,有条楼梯直通下面马路。陈嘉莉总选择从这里下去,下面的马路一旁就是浈江。她喜欢沿着江边一路走,S城到处是长得茂盛的榕树,浓浓的树冠下是新月形的林荫大道。
林荫道的尽头是S大的正门,这是S城唯一的一座大学。河东这边的城郊接壤处地多,整个S大规划得很好,但是也很新,加起来也就二十年的历史。
六点过一点的时候,河边人很少。马路上没什么车,下午消闲的人们都已经回家准备晚饭了,饭后散步的人潮也还未开始,这时候的河边最安静。沿河走可以闻到各种饭菜香,马路的另一半是一排齐整的八十年代修建的楼房,灰色的水泥外墙,间或夹着一栋天蓝色小片瓷砖外墙,天蓝色已经不再鲜艳,在一排灰旧中倒也有几分抢眼。
这样走上五六分钟,就到陈嘉莉家楼下。
陈嘉莉穿过马路,到楼的另一边,拉开一楼铁门上楼。水泥楼梯狭长阴暗,尤其是一楼两级楼梯,刚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眼睛得要适应几秒钟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经过二十几年的日子,现在即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说出每个角落有什么。这房子还是爸爸单位里分配的,以前的日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分配,甚至于婚姻,父母是他们的父母安排在一起的。
陈嘉莉一直都有一个疑问,父母到底是不是相爱的。他们经常为了一些很小的细节吵架、冷战。在陈嘉莉的记忆里一直有个画面,她也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只是一个梦。
画面是在楼下的公交车站,她一个人站在那。上一个画面是父母吵架,爸爸把茶杯扔向墙壁,看见茶水溅湿的墙壁。她在车站一个人站着,提着一袋衣服,她记得是妈妈带她过来的,后来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中途有邻居经过,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她回答,我在等我妈妈。然后爸爸就出现了,过来领她回去。她记得爸爸的第一句话是“你妈妈回去了,走吧。”可是陈嘉莉的记忆是妈妈回了外婆家。
类似的零碎片段,充满了陈嘉莉童年的回忆,偶尔回头轻轻触摸下,冰冷冰冷的。
现在妈妈也还经常和她抱怨爸爸的各种不是,有些用词和语句,让陈嘉莉觉得,妈妈是在恨爸爸。他们当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一直维持着这段婚姻,陈嘉莉想是自己吗?妈妈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都怪我害了你,嫁了这么一个人。”
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好几次都想问妈妈,考虑过离婚吗?每次话到嘴边,还是胆怯地咽了回去。缺乏打破现状的勇气,于是盲目地乐观,也许再过多些时候,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不痛不痒地一起生活着的日子,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恍然间,还会有自由的感觉,心底那个阴暗的小角落,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与之讨论,少一个人,就多一分的自在。
一开始的时候,陈嘉莉没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有一次她去大伯家,伯母说起在外地读大学的堂哥,语气很平淡,可是谁都听得出来语气中的自豪。大伯坐在她旁边,微笑着。然后堂哥刚好打电话回来,伯母问:“国庆回不回来啊?回啊,不和你的女朋友去逛逛街?哈哈,好,你回来给你做你喜欢的扣肉,还有上次你爸爸去江西带了点特产回来,也都给你留着呢……”陈嘉莉那一瞬间觉得即使是隔着电话,都感觉得到有种无形的东西将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种东西带着温度,让人觉得温暖。
后来她知道,这种东西是亲情应有的亲近和温情。而她和父母之间,并没有该有的亲近,即使是和妈妈,她的心事是和梅嵘说的。和父母的交流,都只停留在物质方面,从小父母只关心她吃得饱不饱,成绩好不好,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她记忆力父母没有牵过她的手走路,甚至揽着她的肩膀也没有。父母从不认识梅嵘的朋友和同学,不关心她和谁一起。陈嘉莉小学经常被同学欺负,她眼泪汪汪地回到家,父母也没留意到,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冷战。
但是,他们很尽责,所以也许责任是这样生活了二十几年之后剩下的东西。
这种成长经历决定了她现在对谁都是保留一点距离,即使是梅嵘,她也还是有所保留。她不懂得如何和一个人保持亲密的关系,不习惯将自己全部剖开给别人看,她需要保留一点距离来安置自己。也许她觉得,只要有所保留,到情况最差的时候,她也还能凭着这点来修复自己。全部掏空了,最后就一点都不剩了。
只是有时候她觉得,生命里还是需要一个零距离的人,心和心可以相互依偎,这样不会夜里常常带着巨大的荒凉感醒来,不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走这漫长的人生路孤立无助。
陈嘉莉的家住八楼,一进门,妈妈在看电视,她已经退休了,每天没事就煲电视剧,她喜欢看那些宫廷戏,边看还边得和别人讨论一下才尽兴。爸爸也在,坐在进门位置的沙发上摁手机。这种情况,估计是又冷战了吧。如果两个人没事的话,她进来应该看到他们一起聊电视节目里的人物。
她说了声我回来了。爸爸看了她一眼,继续玩手机。妈妈看到她背着一个大包,就问:“背的什么回来?”
“吉他,”陈嘉莉用一种常年的平淡语气说。
“第一天上班怎么弄了个吉他回来。”妈妈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陈嘉莉一早预料到了。
“我就喜欢学着玩玩。”
“玩归玩啊,工作要抓紧,刚进去表现要好一点。”玩手机的爸爸抬起头插了一句。
“我知道了。”陈嘉莉换好鞋,背着吉他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