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的完成,就表示它已经建立了一个“世界”(world)。作品敞开了一个世界而且永远地守护它。但是,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事物的聚合,也不是我们对这些事物的想象。世界从来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观看的对象。因为只要世界作为诞生与死亡、祝福和诅咒从而使我们进入存在的道路,世界便从来不是作为相对于我们主体的对象。诗人青海湖的艺术世界是“世界化”了的世界,它比我们自以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握的东西在存在中更加完整。波德莱尔曾经在为爱伦·坡的《乌鸦》一诗撰写翻译前言《一首诗的缘起》时,说出了此刻我想要说的话:“总之,这是一首奇特的诗。全诗以一个神秘、深刻、可怕如无限的词为中心,千万张紧绷着的嘴从岁月之初就重复着这个词,不止一位梦幻者出于绝望的积习为了试笔在桌子的角上写过这个词,这个词就是:永远不再!孕含着毁灭的无限从上到下充满了这种观念,尚属清醒的人类为了摆脱这句话所包含的不可救药的绝望而情愿接受地狱。”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9月北京第1版,第211页。
与亦言、竹临石、青海湖等诗人都不同,刘文旋的诗据他自己的说法是“与哲学无关”。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刘文旋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他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者,在知识社会学领域颇有建树。说实话,我很喜欢刘文旋的诗,从几年前最初接触他的诗歌作品开始,就一直欣赏他的诗中的日常生活细节,他诗中琐碎、絮叨和“零敲碎打”都使他的内心世界迥异于常人。尽管刘文旋写的几乎都是短诗,但却总使我想起T·S·艾略特的长诗。是的,刘文旋与T·S·艾略特在某些方面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研究哲学的,刘文旋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T·S·艾略特曾经在哈佛大学学的也是哲学,但最终却在诗歌创作领域成为一代巨匠。记得前年底刘文旋和我谈起他的创作计划,说是准备写一首长诗《中国病人》,当时我表示大力支持(在此之前我读过一部名叫《英国病人》的长篇小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属于刘文旋的“荒原”终有一天会完成。现在我们先来欣赏他的短诗《安睡》:
我必定要躲藏起来,
抹杀我的想象。
难道这只是一个梦么
我的身边躺着孩子,
他总是不能安睡,
半夜哭着醒来。
我得给他提供粮食,
夜间的粮食是奶。
我喜欢看着他复归平静,
不感谢任何人,
含着奶嘴,闭着眼睛。
如果集中阅读刘文旋近几年来创作的短诗,虽然不是“民间写作”格外推崇的什么“日记体”,但却往往取材于他的日常生活的某个片段或某个瞬间,正是这些所谓的日常经验构成了他的“诗意的栖居”,构成了一个杰出诗人的真实的“自我”。让-弗朗索瓦·利奥塔曾在《后现代道德》一书中有如下阐述:“人类的历史与动物或者天体的历史没有什么两样,都混合着必然和偶然,这两方面又都是很盲目的。尽管由于对其生存有自恋情结而异常关心自己,个体生命的历史也同样不可靠:用闻名于世的帕斯卡的口吻来说,自我,是‘一小堆可怜的秘密’。”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道德》,学林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112-113页。
当然,刘文旋也不会像“知识分子写作”那样动辄宣称自己的写作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正相反,刘文旋的诗正是经由日常生活经验的“烦忙”而得以切入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
很明显,“日常此在的最切近的世界就是周围世界(environment)”。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2页。
每个人都是在与周围世界的交往活动中生存的。但是,仅仅对此在的“周围世界”作简单的分析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将对“周围世界”的分析上升到一般的世界之为世界的观念。女诗人简简柔风的《变冷的心情》一诗就是对“周围世界”的深刻感知而有所言说的:
叶子的晾晒场
两只蚂蚁忘乎所以寻找边缘
秋还是在降临不久后离开
作为女诗人,简简柔风的心灵是极其敏感的,她捕捉到了“秋风”、“树叶”与“秋”的次序。“当心灵注意到任何思想,以便加以考察,而依照适当次序,从它推出应该推出的结论时,如果这思想是错误的,它必定会发现它的错误;但如果这思想是真的,则它就会顺利地进行,没有滞碍,由它推出种种真的结论来。”
斯宾诺莎:《知性改进论》,商务印书馆1960年2月第1版,第64页。
在此我们需要要继续追问的是,“真的结论”推算出来后,我们面临的仍然是一个“贫乏的时代”。海德格尔曾借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话说,所谓“贫乏”指的是“神的缺席”。这是一种根本的缺乏。贫乏时代的根本特征就是“神不在场”,这也就意味着“存在的隐匿”。在现代社会,形而上学将人本主义的信念转化为隐蔽的哲学形式,人们对理性智慧的信赖已经远远超过了信仰神性,智慧的算计取代了神性之思,成为人生存的基础。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因此变得不健康,变得非神圣。这样一来,不仅神圣的东西作为通向神性的足迹仍隐蔽着,而且甚至连通向神圣东西的足迹,即幸福也似乎遭到灭绝。因此,当今的艺术已经不再是人生存的本源,不再源于存在之真,也不复能够建构“天、地、人、神”四位一体的“世界”。王爱红的《握着一把刀入眠》一诗中有这样三句:
你握着一把刀入眠
在金质的刀锋上
你逼人的诗篇无可抵挡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王爱红在对事物的洞察力方面与哲人海德格尔极其相似。海德格尔反对技术的失控,反对人或艺术本身也受制于技术或变成技术的附庸。他认为,“技术世界的人是一种缺乏伟大思想的人。技术仅仅是工具和手段。人应该超越于技术时代,去谋划自己的未来,反抗技术的异化。”
刁克利:《西方作家理论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217页。
在讨论了技术的危险以后,海德格尔仍是将希望寄予“艺术的拯救”。通过艺术来拯救人类,这与王爱红的“在金质的刀锋上/你逼人的诗篇无可抵挡”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贫乏的时代,诗人是真正的孤独者。“一方面,他首先看到了别人尚未看到的远古诸神的指令,听到了神的召唤,而执著地追随神,背离这无神的时代,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另一方面,他又受天命委托在这人们不再聆听的时代向他的同胞传达神的消息。”
刁克利:《西方作家理论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218页。
现在我们来欣赏诗人上帝的拇指(张延文)的《睡神》一诗:
暮色深沉她手握权杖
伫立在我门前
关好门窗,请她来到床前
我躺下,就在我枕边凝视
清晨对着镜子抚摸
在我额头留下的印痕
殷勤的来访
我们已很熟悉
我感恩,对生命行三重礼
“上帝的拇指”(张延文)成为一个诗人的名字,说明张延文(上帝的拇指)业已聆听到来自神的呼唤,因为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一直为神的重新降临而歌唱,而传达神的踪迹。“神的重新降临需要人的努力,需要人准备道路,将他的无声的呼唤转化为言说。……对于贫乏时代的诗人,向世人传达远古诸神留下的音讯是他们神圣的使命。贫乏时代的诗人由衷地歌唱酒神,觉察离去诸神的踪迹,逗留在诸神远去的途中,并因此而为他们的亲人追寻转折的道路。”
刁克利:《西方作家理论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217-218页。
与上帝的拇指在艺术实践上的截然不同,丁燕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最杰出的女诗人之一,她的《想到自杀的女人》一诗则更多地对“爱情”这一主题进行了诗意的言说:
刀尖在皮肤上制造星空
惨白的洞口像只盲眼
布满了为爱倾心的女人一生
既然现实(包括爱情)是贫乏的,甚至是残酷的,因此它更需要诗性,也就是说现实(包括爱情)更需要擅长诗意言说的诗人,更需要诗人在对存在的聆听中采纳神性尺度命名万物,从而得以进行诗性的言说。“诗人的言说实际是神声音的传达。因此,诗意的言说不是诗人的光荣,乃是神性的启示;诗意地栖居不是指诗歌的美丽,而是人自身存在的本真需要;在技术的时代,诗意地栖居意味着与技术意志步履维艰却不可不为的艰巨抗争。因此,‘诗意’很沉重。”
刁克利:《西方作家理论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221页。
阅读丁燕的“女人”系列,其中的“诗意”的确非常非常沉重,重如泰山。当然,丁燕不只是擅长驾御“女人”题材,她的“葡萄”系列同样精彩,以致于丁燕在当下中国诗坛享有“葡萄丁”的美誉。
此外,“第三条道路写作”的重要成员之一高梁最近在“第三条道路综合网”上,与女诗人简简柔风共同组织和主持“临屏诗会”,参加的诗人越来越多,已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作为诗人,高梁的“便条”系列的确写得有声有色。请欣赏他的《便条集:表情》中的第5节:
那些塞着耳机的人啊
沉浸在歌声的世界
他们的耳朵
在歌声以外的世界
就是摆设
高梁的上述诗句让我想起了哲学家杜威的一段话。他说:“以为物与心相反而且威胁心,只可以保持它在承认的最小限度内,以为物是尽量可以否认的东西,使其不能侵犯理想的目的,以致将这些理想的目的从现实世界排除出去等等,对于物质的这种多年的恐怖和厌恶分明在实践上是悖理的,而在知识上的是无能的。”
杜威:《哲学的改造》,商务印书馆1933年4月初版,第38-39页。
杜威的这段话对一个诗人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因此难免产生隔阂。同样是哲学家,我们更容易与海德格尔产生共鸣。海德格尔注意到,在技术意志的控制下,技术以追求最大利润的手段,刺激人的野心和意志,使人无度地掠夺大地与天空,远离神性,背离万物的本质。“于是,人变成了用于高级目的的材料。把世界有意地制造出来的这样一种无条件的贯彻意图的活动,被无条件地安排到人的命令的状态中去,这是技术隐蔽的本质中出现的过程。人将面对无条件的制造而失去自身。”
刁克利:《西方作家理论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216页。
刚才谈到的诗人高梁主要和简简柔风主持“临屏诗会”,而王客枫、元谷、夕婉、云外野鹤则主要主持“第三条道路”诗人作品的在线研讨会,如前所述,迄今已取得了不错的反响。作为诗人,王客枫的《风中的婴儿》一诗充满了禅意:
那个婴儿在树林边惊恐地哭着
他的哭声很大
好像要盖过大风
他撕心裂肺地哭着
向他的周围要求一个母亲
读了王客枫的诗,我深感他已于禅意有所获焉。一般说来,能够懂禅的诗人不是太多。别的不说,中国新诗的开山鼻祖胡适就不太懂禅。“潘游龙原著的《笑禅录》,是用禅家的手法,列举古代的公案,重新参证。他用‘笑’字的标题,是以轻松诙谐的姿态出现,要使人在一笑之间,悟到理趣,与金圣叹的谈禅方式,又别成一格。可惜胡适之不懂禅学,结果误会《笑禅录》是一部鄙视禅宗的书,所以引用它‘打即不打,不打即打’来污蔑禅宗,反倒值得一笑了。”
南怀瑾:《禅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2月第2版,第157页。
黑白是一个满含激情的诗人,最近他担任主持人角色的“第三条道路综合网”的“转帖欣赏”栏目,因了他的通宵达旦的转帖而面目一新。该栏目现在拥有不少极具文献价值的文章,对研究中国新诗大有帮助。黑白的激情还表现在他的诗篇总是排山倒海地、黑压压地向我们涌来,而且其中不乏颇具意味的力作,如他的《罂粟在谁的体内点燃》一诗,其开头一节如下:
明净轻盈的翅羽,闪耀着光华
心领神会的花朵即将在黑夜绽放
娴雅盛开的春天就会蜿蜒而来
对生命的虔诚,照亮时光的彼岸
思念的痛楚就会在幸福里遗忘
水湄和星光,漫卷浩瀚中的苍凉
黑白的诗,语言和意象的密度都非常大,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黑白诗的费解。最近阅读托·斯·艾略特的《艾略特文学论文集》,其中有段话放在这里比较合适:“我们只能这样说,即在我们当今的文化体系中从事创作的诗人们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的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
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9月第1版,第2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