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花溪渔村”在秦婳眼里的繁荣富盛和美不可言,便是我记忆中故乡的真实显影。然而,书中那个“穿一身桃光粉艳的‘秀兰邓波’的花呢裙,圆圆的领口上缀着妩媚传神的刺绣花边,胸际还动人心目地绾着一对精致可爱的蝴蝶结……项上戴着百家锁,腕上戴着银铃手圈和响铃,十个晶亮的手指甲被凤仙花染得如同滴红的美玉一般……”的宛若年画上走下来的福禄童子、众人眼里的“小福星”,却绝非我这个作者本人童年时代的翻版。换言之,我的童年生活是绝对没有小说中秦婳的那般福气的,甚至,简直不可与之同日而语。虽说故乡现在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的四溢着温馨和辉光,然而当时,它却又实在是一个“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得相当可怕之地,或许就因为这个,自幼便个性出众的我才会整日憋屈得就像一棵被挤压在石缝间的小草,深感受尽了各种不公平的待遇,小小年纪便开始多愁善感,愁思沸郁(其时我依旧格外的活泼,所谓“多愁善感,愁思沸郁”,大概是后天的一系列不公平遭遇“注定”要使我本然的快乐天性转向双重性格的“被注定”吧),终日和周围的一切人与事赌着一口深深的恶气。或许这也正是将我推向“性格孤僻”的最初原因所在。
2
上小学时,我的一篇洋洋洒洒的《我的爸爸》的作文被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表扬了小半堂课之久,并忍不住再次激动而声情并茂地当众朗读之时,我真实生活中的爸爸(作文中的那位纯属巧舌如簧的创造)正与我的妈妈在家中怒发如雷地将桌椅板凳掀得满屋子乱飞……放学后,那激烈的一幕被当时与我最为交好的一个女同学撞了个正着,于是,很快地,这消息便在全班乃至全校同学中间盛传开来,这为我们那来之不易的友谊彻底划上了句号。虽说,通过这件事,我那天生就具备成为作家的先天基因——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被很好的证实和暴露了出来,但同时也让自幼就“孤僻成性”(事实上,在多少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对这个字眼表示置疑:我是一个内心里充满了爱的人,又是那么的生性热忱、易被感动,缘何就得了这样一个封号,落到这样一个境界呢?)的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越加的形影孤单了。
说起来,这件事情确实令我有些伤筋动骨。虽然,我生而秉就侠士风骨(常常为了坚持真理和正义,而独自忍受和吞咽众人的诟病和“落叶哀蝉”的苦楚也在所不惜),是个出了名的“犟种”,就算多么严重的事情,需要付出何等重大的代价也别想让我轻易妥协和掉泪(当众),就比如说,在我5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我的表兄表弟以及邻居家里的一群疯小子们,在我们那开满了海娜花海娜花:凤仙花的别名,又名指甲草(红色的花瓣捣碎后加少许明矾调制,可以染指甲,鲜红可爱,数月不褪)、急性子、女儿花、透骨草、金凤花、洒金花。凤仙花科。一年生草本,株高30CM-80CM不等茎肥厚多汁而光滑,节部膨大,呈绿色或深褐色,茎色与花色相关。叶互生,披针表,叶柄两侧有腺体。花单朵或数朵簇生叶腋,花冠蝶形。有单瓣、重瓣之分,有白、粉、红、紫等花色。花期6月-10月,种子成熟时易自行爆裂。的园子里肆意地撕裹嬉戏,不一时,便将我们女孩子心目中的那些宝贝践踏得不成样子了,女孩子们一个个在一旁心疼得踏地呼天,却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前去加以实质性的制止,不但如此,她们的呼天抢地反而越加激发了对方的兴头,眼见得那一片片“清资丽质,纷繁如凤”的花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惨遭非命……终于,我忍无可忍地于地上一手拾起一只木棍儿,一阵激怒的风似的冲了进去,一通势不可挡地拼杀较量之后,破坏者们不得不落花流水地节节败退了下去。然而,在接下来的傍晚时分,当我那位一如海娜花般清丽娟秀的小姑姑手捧着一大罐子调制好的海娜花汁液,被我那班小姐妹们蜂争蝶闹地簇拥着、争先恐后地要求“给我先染,给我先染”时,她一脸桃花地弯下腰去为之一一细细染来,可当轮到我之时,她却仅仅只是对我翻了翻眼皮,随即,竟扭过头去给下一个染了起来。这时,我听见我的姐姐在一旁用温软的口气提醒她道:“姑姑,还没给冰儿染呢……”伊(鲁迅先生常用语)闻言,竟以一种很是鄙薄的神色回复道:“她哪里用得着这个,去拿大木棒子才最合适呢!”……又比如,咳,不说也罢,总之,诸如此类不公平、毫无道理可讲之事,于我而言,简直就是不胜枚举。然而尽管如此也从来没有哪件事让我感到像这次这样的大伤元气,记得,当时我久久地望着我的那位曾经在听完我给她讲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之后,激动万分地拥着我发誓定要和我做一对终生不渝的“恩德相结,腹心相照”的“知己”的好友,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当众伤怀落泪了。
在这一系列的推动、成就之下,我终于彻底游离在了众人(亲友、同学、玩伴们)的圈子之外,一头扎进了一个更加理想和使自己心旌摇荡、眼花缭乱的美妙世界——书的海洋,那片神奇广阔的曼妙天空实在是丰沃生动、扣人心弦得多……渐渐地,在诸多年长我许多的亲朋玩伴们尚在为着一只风筝,一枚陀螺或是其它什么他们认为有趣的玩物而忘情地追逐、争执不下,或是为争相传诵大人们中间流传的一段俚俗事件而轰然大笑得七颠八倒之时,我已经悄悄在心底里因屈老夫子的那句“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的名言而沾沾自喜了;12岁时,便能流利,或者用我当时班主任老师的话说是“令人腿软筋麻”地背诵整篇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及《红楼梦》中大半的诗词歌赋了……而这一切的得来,又首先都是以“孤独”,或者必须“忍受孤独”为代价的。
而若不是这些“孤独”的“忍受”,小学直到初中都根本就不怎么用心在语文课上的我,又怎么会被对学生一向都“高标准,严要求”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奉若珍宝般地相待,一有机会,总是会不失时机地大加褒奖、赞赏一番呢?并且,小小年纪就懂得使用“我出生之时,禾生双穗”这样的词汇来为自身的“光环”添祥加瑞、大造神话呢?事实上我出生在农历九月,那个时节,哪里还会有麦子生长?就连糜子也都早被成捆地收割在打谷场上了,并且听妈妈后来说,因为我出生时是难产,害得她险些丧命,以致,一向冷峻如铁的我的爸爸也被吓得六神无主,竟眼睁睁看着大门外的一群马匹跑进麦场,几乎将那些收割回来的糜子吃了个精光……虽然我是在这多少年之后才于一本佛经上看到了一段令我既惊且愧又耿耿于怀的文字:“若是决为孝顺之子,擎拳合掌,安详出生,不损伤母,母无所苦。倘若为忤逆之子,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胯骨,如千刀搅,又似万刃攒心……”,而暗自心惊自己很可能竟是个“逆子”的,但也早就于写“我出生之时,禾生双穗”之前便无师自通地知道这(我真实的出生情形)决非什么“好事”,因而对此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甚至,在当时写下“禾生双穗”之际,我还在犹豫着是否该把赵匡胤出生时的“房顶出现五色祥云,一片红光久久环旋不去”或是有关岳飞的那段“被一群鹰鸟搭着翎翅将花缸拱上岸来”的祥异现象巧妙而不露痕迹地化用过来呢……然而,老师才不会细究这些,他是从心底里直笑到面容上来的喜爱和赏识他认为的这个“禀赋非凡,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与众不同景象”的好学生的。因而,我以往所受到的那些一如江水般滔滔不尽的种种不公平遭遇,渐渐地全都被在作文课上给平衡了回来。
3
文学是情学,作家是情种。
我很是认同这种说法。也常想,一个作家如果首先是个冷酷无情之人,那么,又怎么可能会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来呢——无情命笔,决然出不了真文学。当然,我所认同的这个“情”是那种“具有比一般形象思维类型之人更强更大更浓烈的深厚的动情力”,而非某些人物所崇尚和津津乐道的滥情、功利之情。
在我还很年幼、尚不认得“牛皋”而将其读成“牛捧”时,就已经在偷看《岳飞传》了,每每痴迷到在深夜里打着手电筒,蜷缩在被子里直到天明仍不忍释卷的程度。书中那一幕幕怒潮起落、引人入胜的情景,真不知让我为之悲喜踌躇、交集愁悴了多少时日,当读至千古英雄被那对****狗盗的夫妇施以惨绝人寰的毒手之际,填在心头的万丈恶怒简直汹汹如裂岸惊涛,以致,接下来,整本书中就再难以找到有关半个“秦桧”和“王夫人”的字眼了,甚至,就连他们的前世——“女土蝠”和“铁背虬王”这一类的字眼也都全部变得渺然无迹了——统统被我以妈妈的缝衣针烧红之后以“万箭穿身”的结果……
多少年之后的一个新春时节,曾经公开将自己那篇著名的《红叶赞》赠给我的文怀沙老先生在关切地问及我的个人问题时,我郁结满怀地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篇长文,题目就叫——《都是岳飞惹的祸》!大约从我12岁,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一直深深地郁结着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岳飞情结’那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走入我心扉并深深打动着我的完美无缺的英雄。如果说,最初促使我一头扎进书堆的理由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种更加理想和聊以自慰的生存方式的话,那么,日后的一切近乎残忍地苛求自己,则完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遇着一位岳飞式的完美无缺的英雄人物而做准备的,然而……”
老人家闻言,拈着他那飘飘美髯,用他那张曾经调侃过无数风云人物的风趣无敌的嘴巴微笑了:“我早就说过你这小丫头是天生的‘作家种子’,只字片言中就可见你那‘强烈、深厚的动情力之一斑了!”
老人家没有调侃我,或者说,他从来都不会调侃他的老友(我的恩师王学仲先生)的爱徒。更何况,他亦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物,实在知道这个时代里真正缺乏的是什么,自然理解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第一个闯入她心扉的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况这少女还是一个具有“强烈、深厚的动情力”的天生的情种。因而也就绝然不会像那些自认为“才华包天,聪明盖地”的青年才俊们一样,在闻听岳飞是我心目中的第一英雄之时,立即以一种复杂和难以理解的神色拧着眉毛对我说出:“其实,相比之下,岳飞又哪里能算得上是历史长河中的第一流的英雄呢……”的话的,不但如此,沉吟片刻之后,老人家竟激情饱满地站起身来,说是要再给我写一幅字,说着话,便立即铺纸运墨,凝神敛气地写下了“藏晖”两个大字,紧接着,又挥毫落纸如云烟霹雳手似地写下了一行“余平生最爱才,然才者古今同忌者也不可不慎焉”的小字,并在整幅纸的右上角重重地盖上了一枚风神万种的“自知明艳更沉吟”的闲章。书罢,老人饱含忧心地对我说:“你的那篇《我与文学》我看过了,你在里面所说的那段自己所具备‘作家的一切特质’作者曾在《我与文学》的文章中这样解释“作家”的含义:“孤独的忍者”、“思想的受难者”、“生命逸出常规、屡遭时人诟病,行走在布满苦难与荆棘、罪恶与荒芜大地上的,虽九死一生,依旧矢志不悔的痴狂者”……的文字,看了让人实在难过。看来,你这小丫头确实已经经历了一些要成为真正的作家就必须要经受的磨难和委屈了……不过,既然你都已经‘贞姿羞列百花丛了’文怀沙著名诗作《红叶赞》里的诗句,全诗为:倚天照海******,叶绚三秋傲碧空。赢得丹诚清耿在,贞姿羞列百花丛。嘛,也就不要太过耿耿于怀了!一定要学会适度的‘藏晖’,学会好好的保护自己,尽可能让一切顺其自然,只有这样才是排患释乱的妙丹良剂。而从你学佛的角度来讲,就更应该感激那些障难、羁绊或者伤害过的你人与事,因为这些逆难和磨砺往往能更好的磨练你的心志,助长你的智能和消除你的业障,最终成为使你坚定成就的资本!这就好比莲花出淤泥,干净的地方生不出莲花一样,淤泥越污浊,莲花却开得越丰茂,并且也就越加的清香无比……”
听了老人家一番如馈珠玉之言,我一时不免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