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才女们的挽歌(外二篇) 王学仲
作为六代声色豪华的金陵,金粉腻流了的秦淮河,到了明末清初之季,仍然持续着酒家青楼的沉醉,檀板清歌的享乐。每次重游秦淮河,总不免对着这一片河水凭吊怅惘,尤其是那秦淮河畔的才女群体,并没有随着时代的逝去而湮灭,她们的美艳绝伦,倾倒了多少才子和名士,她们的志洁高尚,又使当时须眉羞惭汗颜,她们的身世一无例外的乖舛,更使凭吊者洒下同情之泪。随着明王朝的覆灭,后人为她们唱出了一曲又一曲的挽歌。
明代集中了那么多青楼群星,而并非专门卖笑的青楼妓女,在历史上真是不多见的。她们虽身坠青楼,但灵魂并不污秽,这批才女们中的不少人具有着识大义重气节的特色,具有爱国忧国之意识,就更加难能可贵了。在世人称道的秦淮八艳中,声名最大的要数陈圆圆和李香君了,这两人的事迹,又紧紧联系着明清两个王朝之间改朝换代之契机,给明朝的覆灭,更涂上一层哀怨的色彩。能歌又善舞的陈圆圆,为明代的显贵田畹收为歌姬,后来献给了崇祯皇帝,崇祯未收,重又返还田畹府中,为讨好吴三桂,把她当成了礼品奉送。闯王入京想以吴三桂的父母作为人质招抚他,未能成功,但却在听到圆圆被执时,这才激起吴三桂的恼怒,勾结清兵入关了,如果不是这样,也可能这三百多年的清王朝会改变为李王朝的三百年历史了。当时的大诗人吴梅村写诗讽刺道:“痛哭三军尽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多难的陈圆圆随吴三桂南下后,察觉到吴三桂对清朝已有逆谋时,感到人生再也没有出路,这才出家为尼,真是受尽蹂躏而最最不幸的女子了。
李香君在对复社的诸君子中,唯独看中了才华横溢的侯朝宗,当遇权贵强行占有她时,香君血溅桃花扇,孔尚任据此写出了一出传世名剧。非常遗憾的是,侯朝宗经不起功名利禄的诱惑,终于投顺了清朝,大失香君之所望,香君自悔看中的竟是个不重名节的平庸之辈,也就心灰意冷。
柳如是的遭遇也很悲惨,她不幸嫁给了投降派钱谦益,引起柳如是的极大不满。明亡以后,她曾数度劝说钱谦益不要苟安偷活,一同殉国捐躯,钱拒不采纳,虽然有负于柳如是一片忠诚,但钱死以后,她也殉了她那并不忠君报国的丈夫,表现出一种愚贞。柳如是的闺门好友是黄媛介,黄能诗善画,又是柳如是的知己,虽未曾沦落风尘,随着明亡之痛,她寓居南京时生活相当凄凉,在那世事变更悲愤难已的情况下写下了很多诗词,受到吴梅村的赞扬:“谁吟纨扇继词坛,白下相逢吴彩鸾。”诗中所比即是黄媛介。最后在困苦窘迫中死于杭州。
另一位才女董小宛慕名结识了江南才子冒辟疆,董竟决定非冒不嫁,但正值冒穷途潦倒之际,董终于了却心愿,明亡后双双隐居到如皋县的水绘园,可惜她只活到28岁时便红颜早逝。
金陵女子中风行着以画兰花来寄托她们的清质丽韵,以至蔚为风气,也有四位才女,而影响最大的是马湘兰,万历年间她的墨兰驰名一时,也是与当时士大夫阶层交往很广的名妓。她只钟情于名士王稚登,王稚登当时已是名噪一时的文人与书家,种种原因未能取得王的同意,使马湘兰郁郁而死。马之外的三位一是卞玉京,卞的兰花瘦姿清淑;二是顾横波,画兰丽笔舒展;三是寇白门,其画兰叶多罕花,各有淑女的才情与韵致。这三位女画家除顾横波外,卞和寇的爱情坎坷,卞玉京失意后遁入空门,寇白门也在情场失意后从扬州返回金陵,结局也是十分凄凉。
重临秦淮河,眼前已疏浚得一片清澈,古建筑的江南水居也逐步修复,虽然已听不到多少笙歌,看不到多少曼舞,但却勾起我对秦淮河不少的沉思与畅想。望着这流过了不知多少个朝朝代代的秦淮水,洗却了多少铅华脂粉,冲走了多少残余的玉脍金齑啊!它清了又浊,浊了又清,它载去了金陵名妓们的多少怨恨,多少隐衷与悲哀的泪水缓缓地流去了,这是一条沉痛的河,一曲又一曲的亡国之痛,仍似拨动着才女们的哀弦怨竹,留给了人们不少沉重的回忆与思考……
明末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连崇祯皇帝也坐不安席,他感到皇朝岌岌可危,向天下颁发了《罪己诏》,这也难于挽回明王朝的覆灭。一时慷慨激昂的“复社”君子、金陵名流们常常集中到青楼妓院,谈经说道,有的纵谈效忠报国,明亡前,他们似乎都可成为“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忠贞之士,可笑的是,钱谦益早就一头跪拜在清廷的御辇之下,而复社中坚人物侯朝宗,也进入清朝设立的考场,他不甘寂寞乞求到一点功名;更没出息的明皇族朱国弼,押解北京后,还是名妓寇白门把他重金赎回来。一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正是金陵名妓在舞罢歌残的当儿从那些名士的嘴巴中听来的,她们照之履行了,明亡后,有的削发为尼,有的当了道姑,金陵名士却早把豪言壮语忘到了脑后,反不如女子们的一片爱国忠贞呢!
秦淮河畔的金粉世家,也为中国妇女文化提供了一个畸形。古代广阔的神州大地,诞生了那么多的女性奇才,大部分默默无闻,而如此众多的女中翘楚却集中到金陵河畔,这也曲折地反映出那个社会的女子,没有教育,没有社交,没有发表言论的阵地,而青楼中却自幼即受到教习的培训,使她们的歌舞,琴棋书画得到全面的培育。在封建社会中尤为难得的是她们能有广泛的社交舞台,在与知识阶层的交游中,她们的智慧与才华为社会所认识所发现。可悲的是,她们仍然是从男性世界的历史视角,被评价、被曲解、被衡量、被奚落,她们的命运和结局还是可悯可悲的,至于她们拳拳于故国的人格美,她们薄命的根源在哪里,又有谁为之辨明心曲呢?
台湾的杂志力士王学仲
两个人来承办一家杂志,而且像台湾的《经济报导》那样,历久发行不衰,越办越红火。这真是难于让人相信的事,也可说是够艰难的事。
张九的名字,我是在一本分析东亚经济圈的著作中知道的,作者以其犀利的经济学家的目光,分析了亚洲经济圈的出现、形势和必然性的逻辑。以后听说他多次以记者身份,迂回来到中国,虽然没有在台湾引起那种记者的轰动事件,却也经历了不少惊险。张九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先从事经商,致富后置下两三处楼房私寓开始竞选立委,竞选失败,忽然激发起另一理想,卖掉了其中的一处楼房,办起了《经济报导》这门杂志,以沟通大陆与台湾经济与文化方面的信息交流,到今年每期发行六千多份,在台湾省的专业杂志中诚属不易。
张九,小小的个头,微髭和下巴,不修边幅,在北京大大小小的采访中,他最够不上人们眼中的港台气派,他的采访也因此时常受阻。他一人身兼社长、总编、发行人、编辑、设计、记者、插图多项任务,他洞悉大陆与港、台的经济信息、政坛上的风云变化,他的文思敏捷,善能抓住经济界的战机,他也有政治的透察力。在中国那件政治风波中,他主写的一篇文章曾这样写道:“这些洋人在大陆真的这么需要民主、人权?不知这种情形在美国发生,又如何来解释民主?”这是发表在1989年6月6日出版的《经济报导》上的一篇政治短评,显然这是回答“********”的广播,在当时,张九能有这样的分析力,可谓明智清醒之士了。
张九来到黾园,穿着一件染满斑痕的T恤衫,脸色清癯,疲劳的双眼中仍有神采。就在我与他谈话的同时,他一会儿做笔记,一会儿写电讯稿,一会儿去拨国际电话,一会儿又举机摄影,感到他浑身都是能量与动力;当他第四次到黾园采访时,恰值他的杂志发行二周年的纪念日,他携来一摞子《经济报导》的纪念专刊,其中刊稿二十四篇,张九自写九篇,组稿采编十余篇,手描漫画若干幅。他的助手张玲小姐组写稿件数篇。大概张九实在难于脱身了,他就委托张小姐转道天津,研讨天津与台湾经济文化信息的沟通。张小姐也说,张九是一个精力用不完的人,还说他是一个智能人,一个人光有智力还不行,还要发挥能的现代涵义。张小姐自己的职责是跑印刷厂、校对,然后把六千份杂志按地址发出去,这也是一个惊人的工作量。张小姐最感遗憾的是台湾与大陆不能直接通航,在她看来,如果时间就是财富的话,由于不能直接通航而造成的两岸经济损失,实在太大太大了,谈到此,她发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我请张小姐到沁园去吃晚饭。黾园与沁园之间,隔着一条敬业湖,微微春雨中又伴着春寒料峭,张小姐不觉双手抱臂,有点发冷。我说:“你和张先生都是台湾办杂志的力士,张先生为办这家杂志卖掉了第二处楼房和庭院,这是为了什么呢?”我一边发问,一边沉思,张小姐听了深感兴趣地把双臂放下来,用那本新刊的《经济报导》杂志,做了一个桥的形势,回答说:“经济、经贸先行,这是最为沟通********的桥梁了,《经济报导》就是为此而架设的一座桥梁工程,一座最美好的工程,也是张先生的一大人生宏愿。”翌日清晨,我送张小姐离津去港,她要去办不少繁复的转程手续,去经受人为的重重障碍。我拿出这本尚未真正架成的桥梁工程,望着张小姐的背影,又一次叹息,何时才能架好这一座桥梁的工程?我频频怅望着,怅望着,直到春雨把我的衣衫湿透。
蝶魂王学仲
《原乡人》是台湾已故作家钟理和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台湾著名导演李行搬上银幕,放映后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曾被剧中男女主人的恋情所感动。在台湾,由导演李行陪同,得以访问了作者的故乡,看到产生这部小说的真实背景——高雄县美浓镇,并访问了作家的遗孀钟台妹,也就是电影中的女主人公平妹。
远在日本占领下的台湾,年轻时代的钟理和就向往着祖国的复兴。台湾真是一个多难的岛屿,它先为荷兰入侵者所统治,后又沦为日本侵略者的殖民地。作家在19岁上爱上了同姓女工钟台妹,父母以同姓不能结婚为理由激烈反对,被迫携台妹私奔到东北谋生,辗转到北平经营煤炭生意,同恋人历尽了坎坷和颠沛,仍在煎熬和泪水中不停地写作,以自己的经历写成了《奔逃》、《同姓之婚》、《苍茫》等,其中最著名的还是他写的《原乡人》,成为他早期的成名之作。
成片的椰林和香蕉林,覆盖着美丽的尖山;绕着尖山像一条蛇尾,缓慢地流过不大的美浓镇,那是淡河。当地自然保护者的呵护,使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和砖块,一概未能侵害到这片大自然的肌体,据说连修水库的规划都让农民反对掉了,谁也未敢伤害这片自然生态的半根毫毛。我们看到的是蝴蝶成群飞翔,鸟禽自在鸣唱。作家钟理和从这里出走,为爱情长期流浪,抗战胜利后回归故乡,直到作家的一盏膏油耗尽,正富于创造力的年华,45岁时搁笔长逝。
故居中,守在钟理和遗像旁的,是一位清癯的老妇人,和壁面的许多照片相对照,还可辨认出这就是发生过生死恋情的钟台妹,那一双痴迷的目光,竟像没有认定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从她哀凉的目光射处,正对着几对低飞着的黑斑蝴蝶。
“我的丈夫三十岁上偕同我们回到这里,没有找到什么工作,就夜以继日的写作,不到半年就罹患肺病,为他治病把家产变卖一空,才为他做了一次大的手术,剔掉七根肋骨,虽然保住了生命,却负了一身债务,一家数口,全仗我一个女人养猪打工,独撑一家的生计。”
台妹看了一下身边发黄了的丈夫遗照,随手递给我一本册子,我看书名是《贫贱夫妻》。台妹说:“这是他在病榻上,一边咯血,一边断断续续写成的纪实体小说。”这时,我郑重地欠了欠身,表示我对这位夫人的崇敬。
一位端着茶杯敬茶的青年进来,他严重驼背,自称是作家的长子钟铁民,由于过早投入了重体力的劳动,摔成佝偻,他的弟弟则因贫困夭折。
铁民接着母亲的话说:“父亲眼看自己的病难以治愈,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会太多,白日带病下地,晚上持续写作,他在耕作之中,力图写出农民的心声,又连续写出了《烟楼》、《草坡上》、《西北雨》,四十一岁上完成了长篇《笠山农场》。”等到这部作品获得台湾的中华文艺奖金长篇小说的二等奖,正在钟理和文名大噪,即将迎得他应得的荣誉时,不幸钟理和的旧病复发,更加咯血不止……
铁民十分凄恻地说:“当时台湾名作家林海音等都在经济上救助我父亲的病,但已无济于事。”青年的铁民哽咽子好一会,“我的父亲在他发昏了一阵后,把我唤到病榻前,告诫于我:‘我即将死去,我死了,要把我所有的遗稿烧掉。’当时,我瞪大眼睛,不解其意,父亲留下的最后遗嘱是:‘吾家后人什么都可做,只不可再从事像我这样的文学工作……’”
作家逝去,母子依靠一笔文学的奖金,生活有了一定的改善,但是台妹却是长久的不眠不食,想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每日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呆看那尖山前丈夫耕作过的田园,常常是丈夫把犁,台妹叱牛,经历了多少个春秋,东南风的吹拂,西北风的淋浇,丈夫多次慰抚过与她终生相伴,矢志于他们的爱情,中年诀别,使台妹过早地衰老了。
铁民说,母亲每日凝望着那些翩然而来的蝴蝶,以为是她丈夫的魂灵,有时绕着她飞行,有时干脆停落在她的肩上,传达来自另一个黄泉世界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