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门到丹凤宫,要经过三道宫门,三座宫苑,不算远,但再今日的贺荨意看来,却犹如隔着沧海桑田,隔着天涯之远。
他迈着沉重的犹如千斤的步履,有些不稳的向丹凤宫行去。
沿路或有宫人内监见着也都纷纷避让行礼,他都似是未见,这些宫人虽然诧异薛王今日的反常,面上却也不敢有丝毫表情。
丹凤宫殿门口,守卫的士兵见着薛王走至近前,齐齐跪下,贺荨意抬手挥退了所有人,不消片刻,偌大的丹凤宫便只有他一个人。
他越过殿门,穿过前堂,直入内殿,一路晃眼的白,一路怒放的栀子花香,一如记忆中的味道,心被撕裂的味道。
花香烂漫,芳华无限,那年栀子花中翩然而舞的女子,那个被他刻在心上的女子,此刻就躺在大殿的那冰冷的棺木里。
错了吗?
是我?是二哥?还是父皇?
贺荨意不去看那触目的白,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大殿方向,胸口泛起铭心刻骨的疼痛,那些无言往事,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此刻便如卷着狂风的浪潮,一次次打过他这座寂寞的空城。
终于,他走近了那棺木,看清了里面躺着的美艳女子——云轩的皇后,秦紫嫣。
本就痛的几近麻木的心,在看到那人的时候,突然像是被抽空了,这是他的青梅竹马,是在二八年华时候跟他许下一世相倾的女子,这一世,只是因为她父亲想依傍太子巩固秦家的地位,只是因为还是太子的二哥迷恋美色,只是因为父皇的一道圣旨,她,便成了他的皇嫂,云轩的太子妃,后来的皇后。
昨日还情意浓浓,再见便已隔了沧海,他是叔,她是嫂。
在听到父皇圣旨的那一刻,他险些气倒,当时就要闯宫去找父皇理论,却被他的门人拼死拦了下来,待得情绪平复了几分,他才看清,那是他父皇,他的皇兄,他们是云轩的皇帝,太子。
他有什么能力反抗,有什么能力说不?!若是贸然去了,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只是这样必然会祸及到紫嫣,他又怎么忍心!
在太子大婚的前一日,他潜到秦府,她的闺房,问她:“你可愿意抛去所有跟我走?”他本以为她会愿意,只要她点头,他便可以抛却这金堂玉马,远离这紫金宫阙,为她隐姓埋名,从此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当时的她听着他说那样一句话,神色里显然有所动容,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似是要将他揉近骨子里,只是,最终归于平静,她闭上眼睛,背过身子对他说:“你我之间,情深缘浅,再见面,请薛王自重。”
“为什么?!”他怒道。
“因为命定如此,我不能抛下父母兄长,若是我和你走了,他们必然要受到牵连获罪,父亲一生的心血也化为了泡影,我做不到……你走吧!”秦紫嫣说着就一把将犹自沉浸在痛苦里的贺荨意推到门外,关上房门。
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的瞬间,他才醒悟,他们,回不去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的岁月,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铭心刻骨,第一次感悟什么叫痛彻心扉,在他们大婚那一日,云轩举国欢庆,唯独他,一个人抱着酒坛,倒在栀子树下,喝的酩酊大醉,他抬眼看着依旧洁白污垢的栀子花,问着那醉人的芬芳,这醉景园的所有栀子树皆是儿时的他们一同亲手在下,而今,树还在,花香还在,只是那人从此,便已跟他站成了彼岸,相见相望难相亲。
他想,这也便罢了,从此,她平步青云,会有享不尽的荣华,会是云轩最为尊贵的女人,那么他便做他的闲散王爷,尽量在见不到她的地方了此残生。
只是,朝堂纷争不断,大哥贺浔锐一直觊觎太子之位,屡次设计陷害二哥,她是二哥的妻子,若是二哥有事,她定然难保周全,所以,他不计任何代价替二哥铲除了朝堂中的异己,协助韩洛浅杀了大哥,二哥登基之后一直视他为忠王,其实只有他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二哥登基后,她顺理成章的当上了皇后,他想,从此他便远离这朝堂吧,寻一处山外的住所,便种一山的栀子花吧,了此残生,只是造化弄人,让他知道了她过的并不好。
二哥登基不久,便四处派人搜罗美女入宫,伴驾左右,早就将他的心上人抛到了脑后,她也不恼,不争,索性请了圣旨,搬去了佛堂,愿终生礼佛。
若是她过的好,他还可说服自己安心放手,可是她过的是常伴古佛青灯的寂寥日子,叫他如何忍心?!
所以,他一边暗中拉拢势力,培植自己的羽翼,一边让宫中自己的人在二哥的熏香内放了无影香,一种无色无味长时间使用却能致人性情暴怒,且更为沉溺女色,慢慢掏空身子。
他想的,如果贺荨维不能给她幸福,那他便要从他手里把她讨回来,自然就要先夺了他的江山。
云轩王室一族传至这一代,直系的血脉也仅他、贺荨维、贺荨枫,若是他们都不在了,那么这皇位自然是他的,所以,他不惜亲身前往落霞山,想借陆良正之手杀掉贺荨枫,哪里知道已是半死之身他身边还有高手保护,所以,他就趁着夜色,带着自己的人冒充匪贼,夜袭李家庄。
不是他当真冷血的不近人情,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杀掉那么多人,只是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只要稍稍有一丝心软,都是后患无穷,那么他和她都将置于万劫不复。
只是那一次夜袭,并不成功,半路杀出的一队人,武功之高让他惊讶,再恋战也讨不得半分好处,他只得铩羽而归。
自那之后,他更加紧了自己的步调,他知道,如果贺荨枫初愈,定然会率领龙腾军杀回云京,所以他便要趁这之前动手,杀了贺荨意,掌握住禁卫军以及云京城外的二十万守将。
待到贺荨枫到来,他便与之一战,若是赢了,那这云轩的天下都是他的,他要和她在一起,谁还敢阻拦,若是输了,他便趁着战乱,带着她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
只是他安排好了一切,独独忘记了她也许并不愿意跟自己走同一条路。
多么讽刺,多么讽刺!贺荨意不由得苦笑起来,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尤为显得刺耳。
这便是你的选择吗?你终是没有走出心的樊笼吗?
你宁可这般高贵污垢的死去,也不愿意陪我背负天下,赴这万丈红尘吗?
我苦心谋划,换来的竟然是这般结局吗?
笑声更大,夹杂着有些凄厉的音色。
贺荨意伸出指尖,轻轻抚过安然的躺在棺木里的秦紫嫣。
“薛王……”
宫外有侍卫闯进来,急欲开口,但见着贺荨意的神色,又立马缩了缩脖子,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讲。”
“崎王的龙腾军已经行至云京城外百里处,不过一日功夫便能到达城下。”先王有遗诏,但凡见着龙腾军,便不能抵抗,只是遗诏毕竟是死的,真的要派军围剿还是开城迎军,还得要皇上和薛王定夺。
贺荨意犹自专注的看着秦紫嫣,淡淡的开口道:“下去吧。”
“薛王……可是……”薛王这是什么意思,并没有叫他们对阵,那是迎接?
“下去吧。”
贺荨意再次淡淡开口,但是那语气却是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侍卫便再也不敢说任何言辞,只得领命下去。
她都不在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贺荨意轻轻拂过秦紫嫣安然交放在一起的手,无限依恋,他语气毫无波澜的开口对着殿外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