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丽富庶的三湘大地，有这样一个地方，它以盛产香柚、香芋、香米而闻名，时下它又以世界上唯一的性别文字——女书而名声大噪，这就是江永。
女书，这是一种美丽和神秘的文字，它飘逸秀气的形态宛如婀娜多姿的少女。这是一种类似甲骨文，由点、竖、斜、弧等笔画组成，字型为斜体和菱形如弱柳扶风一般的文字。用这种文字书写的时候，由上而下、自右而左，没有标点符号，不分段落，一书到底。如果把汉字比作一个男人，女书就是一个女人了，她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散发着一中温柔的、浪漫的气息，与它的名字女书吻合得天衣无缝。
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没有资格读书认字，于是她们发明了男人看不懂属于女人特有的文字——女书。这种代表着女人隐秘和情感的文字，它的光芒尘封在遥远的过去。在江永一所破旧的学堂里，我们看到了奇特而感人的一幕，这是一群女书学员，有十八岁的少女，也有年过花甲的老妪，没有教科书，她们跟着老师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我们听不懂她们所念的意思，但我们却听懂了从她们心里，从她们蠕动的嘴唇里传出来的那份虔诚。在女书濒临灭绝的今天，她们肩负着保护女书的使命。
犹抱琵琶半遮面，女书终于羞羞答答的出现在众人的眼里，然而在接受人们猎奇的目光之后，很快就被冷落在一边，曾经是女人心灵全部寄托的女书，如今被女人抛弃，她们不再需要女书，她们有了汉字。女书，犹如一朵残败的花，在风雨飘摇中日渐枯萎、凋零。
女书的传说
作为世界上唯一一种性别文字，女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人发现的时候，曾一度引起轰动，女书很快就进入了世界吉尼斯纪录。这种由女人创造、供女人使用、记录女人生活和情感的文字，一共有1200多个字，是一种单音节文字，每个音节表示一组同音不同意义的语词，被学术界称之为“难以捉摸的玄想”，这些“难以捉摸的玄想”，它的来源跟女书本身一样神秘。
有人说女书是甲骨文时代的文字，与甲骨文有密切的关系，起源于商周时期的古文字。还有人说女书直接继承了史前的刻划符号，由原始社会的符号演变发展到今天的女书。学者的争论是一回事，老百姓的信仰是一回事，江永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懂得女书的女人坚信不疑的认定，是一个叫盘巧的姑娘创造了这种奇特的文字。
很久很久以前，江永桐口村有一个叫盘巧的姑娘，她生下来的时候有九斤重，于是被当地人称之为“九姑娘”。九姑娘像她的名字一样心灵手巧，善长女红，能绣出五彩缤纷的图案，同时九姑娘还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于是，在九姑娘十八岁的时候，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有一个恶少，九姑娘拒绝了他，他心生歹意，依仗自己的权势，想要报复九姑娘。
有一天，九姑娘独自一人在溪边浣纱，恶少就派手下把九姑娘抢了回去。恶少强迫九姑娘与他成亲，九姑娘誓死不从，并抓起桌上的剪刀威胁恶少，如果他敢乱来就死在他的面前。人命关天，恶少被吓住了，只好暂时放过九姑娘，把她软禁起来。
被软禁的九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当她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只黄狗闯进了她的房间，九姑娘一看，非常惊喜，这只狗就是九姑娘家里养的那只狗。原来，九姑娘失踪后，全村人都在寻找她，九姑娘的家人把狗也放出来寻找她。如今见到了自家的狗，可是九姑娘却苦于不认识字，无法写信让狗带回去。这时候，她突然想出了一个更奇妙的办法，在手帕上绣出她要表达的意思。很快，图案绣好了，九姑娘把手帕放进狗的嘴里，让狗带回了家。
手帕被狗带回家后，九姑娘的父亲和哥哥弟弟们都不知道手帕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只有九姑娘的妹妹用土话读懂了姐姐的意思。于是，在全村人的帮助下，九姑娘得救了。从此这种图案字就在当地女性中流传开来。
虽然是美好的传说，但学者却从这个传说中推测出女书的起源不可能早于唐代，他们的依据是，江永的桐口村在宋代时才建立。那么盘巧是什么时代的人呢？一位叫宫哲兵的教授推测盘巧可能是清朝时候的人，她的依据是盘巧的外号“九姑娘”。一个姑娘出生时重九斤，人们将她称为九斤姑娘，老了以后称她为九斤老太，这种称谓流行于清代与民国，鲁迅作品中就有九斤老太的称谓。
女书的出现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在男权社会，女人的地位是卑微的，女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受不幸，女人沦为男人的附庸，被剥夺了一切权利，有的只是一辈子的义务。女人无法追求自己的爱情，也无法追求自己的理想，男人可以读书识字，可以追求仕途，可以用文字来表达自我，而女人只被要求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女人背负了太多的痛苦，她们心中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她们的眼里隐含了太多的泪水，她们也需要表达，也需要倾诉，于是，女书出现了。
起初，女人们只是私下里用这种文字交流，传递信息和表达情感，因为她们怕男人们知道后压制它，但是这种只有女人才可以读懂的文字，男人并不认为它是文字，所以并不在意，这样，女书才得以从台下走到台面，成为女人心中一盏温暖的灯，带给女人一辈子的慰藉。在漫长的岁月里，因为有了女书，女人的生命变得丰富而滋润起来，孤独不再，寂寞不再。
女书并不是确切的称呼，女书的每一个字其实并不叫女书，而叫“女字”，只有用女字写成的作品才叫女书。因为有了自己的文字，女人们个个变成了诗人，她们用这神奇的符号抒发自己的情怀，记录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受。于是，一首首脍炙人口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诗作从她们的笔端像溪水一样流淌出来。这些诗作内容丰富，通常写在精致的宣纸、扇面、布帕上，有反映女子出嫁的诗作，也有反映祭祀和悼念的诗作，但更多的是反映女人与女人之间情感生活的诗作。
女行客的浪漫与哀愁
梦中如同在你府，时刻凭拢心自欢。
知心姑娘念不念，夜夜梦中到你楼。
朝朝同楼同起睡，我问姑娘知不知。
梦见同凭绣花色，点线穿针合商量。
这是一首用女书写成的诗作，它的大意是：
多少回梦中到了你的家，我们时时刻刻紧挨着坐在一起。心里多么欢乐，知心姑娘啊，你想不想念我？我可是每天夜里在梦中到了你的闺楼，我们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你感觉到我在你的身边吗？我还常常梦见我们挨在一起绣女红的情形，你拿针，我拿线，共同绣出美丽的图案。
这是一首浪漫的情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充满着相思之苦，当读完这首诗的时候，你也许会以为这肯定是某个痴情男子写给他心爱的姑娘的情书，如果你那样想就错了，这不是男人写给女人的情书，而是女人写给女人的情诗。
这样的诗被称之为行客歌，写这样的诗的女人被称之为行客，这两个女人的关系被称之为行客关系。
这是江永女书衍生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亲密会被人指指点点，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亲密却被视为人之常情，但是，当女人爱上女人的时候，悲剧开始了。
江永这样一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结拜姐妹的风俗。两个投缘的女子，在双方家长主持的结拜仪式上，她们成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拜姐妹。起初，两个人的感情仅限于友谊，慢慢的，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最后到了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程度，甚至彼此对对方产生了无异于男女情爱那样的感觉，并有了拥抱、接吻这样的行为，这个时候，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就不再是结拜姐妹关系了，而发展成了行客关系。行客与行客之间的情感传递靠的就是女书，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女书又被赋予了浪漫与哀愁的意义。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是最隐秘最不易察觉的，所以，当地的老百姓并不指责女行客，反而赞许她们之间感情的深厚，于是，很多女人竞相仿效，纷纷结自己的行客。大约在清朝末年的时候，江永结行客的习俗蔚然成风。结为行客的两个女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做女红，你穿针我引线，共同绣出美丽的图案，分别的时候，依依不舍，暗自垂泪，用女书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可以说，行客歌是女书作品中最感人至深的作品。
但是女人始终要嫁人的，当行客中的一方结婚的时候，悲剧就开始了。结婚的一方不吃不喝，以种种理由拒绝男方的提亲，能拖则拖。最痛苦的莫过于另一方，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姐妹要离开自己，成为别人的新娘，心如刀绞如箭穿，性格暴烈者会大吵大闹，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婚事，性格内敛者则用自杀的极端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她们往往会用女书写下遗言，然后投河自尽。于是，在江永县往往会演出这样的悲剧：一方在敲锣打鼓举办婚礼，另外一方则在哀乐声中举办葬礼。
《江永县志》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对行客，一方要结婚了，另外一方悲痛欲绝。于是，在新娘上轿之前，她用针线将新娘的内裤与内衣缝在一起，然后用花带子把新娘的身体捆得严严实实。目的是不让新郎接触新娘的身体。新娘对自己的行客也有深厚的感情，为忠于行客，新娘拒绝与新郎同房，当新郎撕开她的花带，强迫她时，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割破了自己的脉搏，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位叫雷桥英的老人为我们讲述了她悲伤感人的行客往事。
雷桥英的行客叫谭芳，因为比雷桥英大一岁的缘故，雷桥英叫她谭姐。两个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雷桥英家境贫寒，谭姐家境富裕，上小学的时候，雷桥英交不起课本费，都是谭姐哀求母亲为她交的。谭姐有一辆自行车，上学的时候，谭姐就骑着自行车驮着雷桥英，雷桥英则坐在后面，紧紧得搂住谭姐的腰，幸福甜蜜的感觉涌遍全身，她想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下去该多好啊。
但是，雷桥英的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谭姐要去县城读中学了，而雷桥英则读不起中学不得不留在家里帮助家人劳作。分别这一天，两姐妹拥抱痛苦，并结为一辈子的行客。含泪送走了谭姐，接下来的日子雷桥英用女书给谭姐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泪水打湿了纸背。为了解除相思之苦，雷桥英常常徒步几十里路去县城找谭姐，两人一见面就抱在了一起。晚上回不了家，就和谭姐挤一个被窝，被同宿舍的人取笑，但她们毫不在乎。
中学毕业，谭姐留在了城里当小学老师。雷桥英和谭姐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通过女书传情的方式从来没有停止过，彼此写给对方的信已经塞满了一抽屉。谭姐要结婚了，雷桥英悲伤不已，但她并没有像那些霸道的女人那样对谭姐做这做那，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有祝福，她明白这是女人必须要走的路。幸运的是，经谭姐的介绍，雷桥英不久也嫁到了县城，丈夫也是一位老师。这样两姐妹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但为了不破坏对方的家庭，她们只沉浸在小心翼翼的幸福之中。
原本以为就这样幸福的度过一生，但是文化大革命来了。雷桥英的丈夫被打成反革命，天天托出去批斗，雷桥英也受到牵连，隔三差五的被拉出去审讯。那是雷桥英生命当中最黑暗最不堪忍受的一段日子，所有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路人，而此刻唯一没有离开她的就是谭姐。谭姐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常常来看望雷桥英，安慰她，并悄悄的为雷桥英的丈夫送去可口的饭食。不幸的是，被人发现了。谭姐很快被抓了起来。他们逼问谭姐是不是和雷桥英的丈夫有奸情。谭姐至死否认。但是雷桥英的丈夫因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承认自己与谭姐有奸情。
这对雷桥英是一个绝望的打击，谭姐因受不了这等侮辱，一头撞死在墙壁上，而雷桥英的丈夫也被折磨致死。同一时间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如此。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雷桥英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四十年前的往事，引发老人此时此刻的恸哭，不难看出，老人对曾经的行客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
老人最后的一句话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谭姐。
女行客的浪漫与哀愁全部体现在老人的最后一句话里。
最后一位女书传人离我们而去
2004年9月20日，最后一位女书传人离我们而去，她叫阳宜焕，享年九十八岁。
老人离去，女书还在。但是，江永地区女人与女人之间用女书这样一种奇特的文字来传递信息表达情感的传统习俗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人用女书写出美丽动人的诗篇，再也没有人读懂女书作品中那字里行间的滚烫的泪水和无尽的思念，老人的后代子孙，包括所有江永地区的年轻女子对女书完全是一幅陌生茫然的面孔。
阳宜焕于上个世纪初出生在女书之乡——江永县上江圩镇。阳宜焕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上江芋镇著名的“女书七姐妹”之一，这七个姐妹对女书有着别样的感情，就像古时候才子们常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一样，这七个精通女书的姐妹也常常聚在一起，用女书作出美丽的诗章，然后互相评赏。阳宜焕做的诗章最为出色，因为被其他姐妹称赞为“女书大姐大”。随着岁月的流逝，其他六个姐妹相继去世，阳宜焕就成了江永唯一一个能够认识、阅读、歌唱、创作女书作品的自然传人，被学者称为“女书活化石”。
阳宜焕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女书她的人生发生了传奇性的变化。阳焕宜先后出席了全国女书学术考察研讨会、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2004年1月，出版了国内唯一本女书作品《阳焕宜女书作品集》。由于阳焕宜不懂方块汉字，不受汉字的干扰，所以她的作品成为人们了解女书原生态的重要渠道。
阳宜焕的离去，对学术界是一个最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里，学术界都无法从失去阳宜焕的悲痛中摆脱出来，许多悬而未决与女书有关的问题随着老人的离去而成为未解之谜。女书究竟产生于商周还是明代，抑或清末民初，至今说法不一。女书流传地区除了广东、广西、贵州、湖南等地以外，还有哪些流传区域？此外，女书与字源的关系，与甲骨文的关系，与瑶族的关系，女书是一般性文字还是特殊人群的秘密文字等都需要研究。女书在文字学、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民族文化史、妇女学、民俗学等学科领域里的地位、作用和影响，更需探讨。
女书的传承是母女世代传袭，上辈传下辈，传女不传男。很多女书作品并没有完整的保存下来，因为它们的主人往往把女书作品当作殉葬品，在自己死去的时候，放进棺木里，带到下面的世界。在她们看来，地狱是枯燥的地方，她们希望带去的女书能够为她们在地狱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她们热爱女书，然而却狠心的没有留下女书作品给她们的后代。这样，留存于世的女书少之又少。
一位女书教师忧虑的说：“女书老人相继去世，现在能阅读和书写女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仅剩几个人。由于经费、人力、机构、体制等多方面原因，女书资料收集整理困难，女书遗物散失严重，女书不知道还能传承多久。”
在女书濒临灭绝的时候，保护女书，保护世界上唯一的性别文字的呼声越来越高。湖南省文化厅和当地政府正在重点建设江永“女书”文化生态保护区，希望濒临失传的“女书”文化在原生区域得到恢复发展，尽最大努力保护这一历史文化奇葩。武汉举办了世界女书艺术展览会，专家学者共同商讨，如何有效的保护这一艺术奇葩。政府不断派研究人员前往女书流传地考察，迄今为止，派出去的专家教授达2万人次，出版专著20多部，论文150多篇，世界上第一部《女书字典》也即将出版。而在江永等女书流传地也筹建了女书博物馆、女书文化村、女书学堂等保护女书的组织机构。
每一种文明都包含着独特的文化基因。作为文明重要标志的文字，更是具有其他文化形式所不能替代的价值。女书是一种边缘文化，也是一种弱势文化，它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它已经失去鲜活的生命，但是作为一种文字，作为一种艺术形态，作为一种女性文明，它留给后人的是无可替代的珍贵记忆和研究价值。在研究开发很难在短期内看到希望的情况下，那么，女书这种独一无二的文化如何抢救，如何保护？
这是阳宜焕老人逝世留给后人一个巨大的问号，老人在天堂用迫切焦灼的目光看这我们，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用圆满的回答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女书，女人的隐秘与情感，但愿不会在我们的视野中模糊，不会成为渐行渐远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