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淡淡的茶香从炭炉上飘了过来,好香啊!玉簪不禁走到碧儿跟前一探究竟,见她拿着黄铜火钳夹住茶饼在炭火上烤,刚才硬邦邦的茶砖渐渐柔软起来,香气也发散出来,袅袅的青烟从炭火中升腾,旁边一个炭炉上的铜铸汤瓶刚注了多半瓶泉水在里面,此刻滋滋地发出响声,那是种美妙的体验,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住了一般,细腻而绵长。
耳中唯有张岱《陶庵梦忆》里的一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回荡不休,玉簪苦笑一句:“痴人似我,可有瓢乎?”
碧儿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疑惑着搔了搔头,见她踱步出了飞檐,往园内走,忙追上去说:“小姐这是要去哪里?茶烤好了,就要煮来吃了,快随我过去看看,也指点个一二,我好学学”说完嘿嘿一笑
玉簪哦了一声,并不理她,匆匆步下石阶行到一畦丁香架下,或紫或白小小的花朵簇成一团,结丁在枝条上。蹲下身子摘了几朵闻了闻,清新的香气溢满了鼻孔,真是沁人心脾,玉簪停下来对碧儿说:“快去拿个竹篓子过来,采些丁香回去,我自有妙用”
“福晋,你瞧都下起雨来了,还是回廊上去吧,这一层秋雨一层凉,打湿了衣衫不要紧,可这要是受了凉,还了得?”
玉簪笑着将一朵紫丁香放入竹篓子里,瞥了一眼碧儿,说:“就你事儿多,你瞧这天哪有下大雨的样子,朦朦胧胧的烟雨细细绵绵下来,可也不打紧,你要是嫌雨打湿了你簇新的花裙,可以到廊上避避”
说着白了一眼碧儿,见她复又低下头静默不语,倒让玉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碧儿柔声说:“福晋,我错了,其实我也蛮喜欢这细雨的”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玉簪见碧儿刚才还为这雨发愁,一会子功夫又忙不迭采了好些,直乐的咯咯笑个不停。
丁香,白的,紫的。雨,绵的,清的。人,美的,笑着。玉簪看着这一切,心里软了,要是能一直这样没有忧愁那该多好。
丁香有忧愁吗?玉簪轻问。凝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句‘西窗白,纷纷凉月,一架丁香雪’不觉吟了出口。
“好词,只是稍显凉意,可是要少作”玉簪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年微澜,迟疑了会儿,对着她一笑,些微寒凉的表情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叹道:“姐姐还是一样,犀利如常”说着迎了上去,年氏打量着那一架丁香,摘了一朵闻了闻说:“这都八月了,还有丁香花开,真是奇了”
玉簪接过话说:“正是呢,昨个偶然一瞥,都是花骨朵儿,当时就惊叹不已,丁香一般五月就凋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不,今天过来一看,倒开的这么好,可是喜人”
年氏笑笑说:“这都是这紫嫣院主子功劳,天上花神降旨,让丁香在八月又开,也未可知”说着,对着玉簪一笑,将手里的花朵别在玉簪发髻间,又说:“妹妹真是美人坯子,怎么打扮都好看”玉簪摸摸发髻,浅笑不语。
两人步到廊上坐定,年氏将油纸伞递给身旁的丫头合拢,笑着对玉簪说:“也不怕凉,连伞也不撑,可是个惜花爱花之人”
玉簪瞧见那伞不俗,追问说:“可是泸州的手艺?”年氏往后一瞥,指了指丫头手里的伞说:“我也瞧不出好坏,这是前日四爷打发人送的,我看着好看,挑了它。”顿了顿问玉簪:“怎么?你没自个留几件”
玉簪讪讪一笑,垂下眼帘,年氏即刻明白过来,没敢多问,自顾拨弄手里的指甲,她了解玉簪的性子,若是真不想见胤禛,那是谁也没办法的。时常有人在她耳边说新来的福晋不受四爷待见,连宫里赏赐的东西都是捡剩下的往紫嫣院送,新福晋不领情也是正常。可谁知道?四爷被玉簪堵在门外几次?谁又知道,夏夜躺在自己怀里的四爷嘴里喃喃叫的是玉簪的名字。。到底是谁的错,年氏心里明白。她知道自己那批首饰是从紫嫣院送过去的,还知道四爷最爱的那条卷毛狗送给了玉簪。。
“福晋,请喝茶”碧儿奉上汤瓶,将紫砂茶盅烫了一遍,用竹镊子轻轻将两只茶盅取出放在两位福晋跟前,满了一杯茶倒掉,这样做了两回。才正式注入一杯递给年氏,一杯递给玉簪。
年微澜这才回过神来,刚才碧儿一番斟茶手艺在眼前直晃,好似风龙在天,又好似沙场点兵,忙的不亦乐乎,自己则沉思在另一番世界里。不免叹道:“妹妹身边的丫头都这么伶俐,惹得我要借过去几天使使”说完,朝玉簪笑笑。
玉簪却说:“姐姐谬赞了,如今她也大了,使唤不得了,就做这些细活还行,别的也没指望过她”说着,朝碧儿瞥了一眼,满是怜惜
年氏一笑说:“就知道你舍不得”玉簪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自己拿起汤瓶给年氏添茶,笑着问:“姐姐,可喝的惯这味道?”
年氏神定气闲坐着,眼前便是濛濛细雨,芭蕉叶子绿的要滴水,被这如丝细雨一撩拨,越发娇嫩,还有淡淡的丁香的味道萦绕于衣袖,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娇艳的红唇留下些许胭脂在茶盅,袅袅甜香似有若无。
“清甜爽冽,甚合我心”细细回味了一番又说:“只是不知道你刚才摘得丁香所为何用?我原以为你会冲了泡茶喝,不过衣袖间好似有淡淡花香,不知道是不是正搁了它在茶里面。”
玉簪笑着从梨花木桌子底下拿出竹篓子对着年氏巧笑道:“是这个,你瞧,香不香?”说完眨了眨眼睛,年氏一乐,接住闻了闻,“花香四溢,可不用焚香了,你真是周全,用它做香,可谓巧妙”
两人聊了会天,不觉已经晌午,飞檐外的绵绵细雨正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年氏接过茶盅笑道:“可喝饱了,不用再吃晚饭了”
玉簪却说:“就差点心没上,我这记性偏偏把这茬给忘了”说着要打发碧儿去取。年氏忙拦住说:“哪吃得下,瞧着雨越下越大,我得回去了,迟了四爷又得打发人过来接了,麻烦”
玉簪笑笑没有说话,她知道胤禛疼爱年微澜,众人又都敬她尊她,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哪像自己,这么。。。
正欲打廊下回去,对面门房的小厮进来传话说:“年福晋,玉福晋吉祥,四王爷来了”打眼一看,果然隐隐灼灼看见一个玄色衣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不错,正是胤禛,他神色匆匆,些许焦急,但脸色如常,还是那么冷峻,让人不敢亲近。
玉簪忙走到飞檐下,福道:“四爷吉祥”胤禛闷闷嗯了一句,却不瞧她,倒是扶起年微澜关切问道:“这会子还不回去,天又下雨,找了你半天才寻到这里来,可算看着你了”
说完,手竟然抚弄起年氏的小腹,玉簪定睛一看,年氏小腹微微隆起,虽说穿了件宽松的袍子,可是细细一看,当真凸起一大块,只听胤禛又说:“当心风寒,这秋雨霏霏,还是有点凉的,你刚怀了不到三个月,可是得注意些”这话语,满是温情体贴,连玉簪都羞红了脸,看看年氏,她低着头,绯红了的脸颊娇羞不已,恰似一朵蔷薇娇嫩欲滴,这个女子,胤禛又怎么能不疼惜。
自己竟然不知道年微澜有身孕,真是该死,还让她陪自己在这廊上喝茶,当真是糊涂。正欲说话,年氏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冷静。玉簪方作罢,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而这种蜜一般甜的滋味来的如此汹涌,年氏似乎有些受不住。半晌说道:“谢四爷挂心,长日无聊就想到妹妹,她这里和我离得近,我又和她投缘,自然是到了这里”说着,抬起头看了一眼玉簪,玉簪眼神淡淡的,仿若没听见一般,只听碧儿说了句‘多谢年福晋过来陪我家主子聊天解闷’这才回过神来。
胤禛朝玉簪看了一眼,满是责备,玉簪冷冷一眼回过去直直打在胤禛身上,他凌厉的神色中夹杂着愤怒,不光是为年氏,还有其他。他更愤怒的是,世上还有女子如此不屑他的垂青,孤绝于这紫嫣院里,任凭雨斜风吹,遗世独立。
难道玉簪压根不想嫁给自己,胤禛愤怒了,但并没有玉簪想象中的即刻发作,她低估了胤禛的忍耐程度,一如胤禛同样低估了她。
他们像两只刺猬一样,互相扎着对方,不,玉簪想:他可不是我要的那只刺猬,至少现在不是。
她看着胤禛拉起年氏的玉腕在雨中越来越远,终于被这淋淋秋雨遮盖不见,泪水此时也恰如其分掉落在石阶上,没有声响。她看着年氏回头那一记浅笑,以及那把泸州油纸伞,藕粉色的伞面绘着娇艳欲滴的并蒂莲。。。雨越下越大,他们的身影好似重叠在一起,缠绵而依恋,唯有那抹粉红刺得玉簪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