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楼,身后的喧嚣和热度一并褪去。
大哥那日曾笑着回头:“丫头,梅家班——不要认错了人啊。”
梅婳方才说:“苏辞死了,乔生却是活的。乔生——他不是苏辞。何小姐记住了!”
脑中渐渐神思明澈:大哥的意思,无非是梅家班里有张熟面孔;而梅婳的意思,却是言简意赅的在表达——我何梨落一定会错指乔生为苏辞!我倒要看看这人人说道的乔生,究竟和苏辞长得有多像。
茶楼门口有段小小的过道,因此穿堂风很大。梨落拢紧了衣领,快步绕出楼门外,走下几级台阶,转了头仔细看那墙上张贴的戏目表和宣传单。
青砖壁角的正上方悬着一块木牌,上面标着今日的戏目明细,旁边用了大幅面积贴着一张画报。左边的旦角正是梅婳,右边的生角,却是刚回镇子那日,小帽子派发的宣单上的戏子。
画报连着几日被张贴在楼外,边角的破页在冷风中瑟瑟作响,连那戏子眉眼处的纸张也被雪水浸透,彩墨脱落,面目斑驳难辨。
梨落便转头直直穿过台阶,去楼口的另一侧寻找照片。名角唱戏,班子里都会配备常用的宣传照片,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没费多少功夫,梨落便找到了那张被放大了不知几许的黑白色宣传照。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那照片上,只有梅婳一个人。
罢了,其实已经不用看。
长得像的人,也许会有。但不论长得如何的像,毕竟也不会再是那个人。
苏辞死了,坟在城南荒草地,前日里自己还曾去过的。活着的这个是乔生。他叫乔生。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苏辞一般,静时,古雅淡然若那笔底青花;笑时,瑰丽绝艳好似灼灼夏花。
梨落摇摇晕沉的头,近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加上此时漫无边际的揣测琢磨,种种事端缠杂在一起,乱麻一般纠葛交织。事情来得突然,让人消化不了这许多。
乔生......前日在城南晕沉之间,似乎也听见那落水女乞之前曾叫住了一个青衫人,称呼他为乔生。梨落这会儿却半点回想不出那青衫男子的样子,只依稀记得他单薄淡然,连笑意中都带了些淡淡的清冷——记忆里,他的音色像极了苏辞。
但是不论再怎么像,乔生,他毕竟不是苏辞。
伸手轻拍拍脸,梨落心底稍微轻松了些。
大概是因为最近刚回来,所以总爱胡思乱想,搞的神经都有些过分紧绷。对了,此时还真是有些期待见那乔生一面呢。呵,凡事想的简单点,便能过的开心点。
楼中的戏迷们这会儿正凝神听着曲,很是安静。一阵冷风吹过穿堂,断断续续地送来了梅婳的声音。伴着丝竹乐声,她徐徐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梅婳显然很有一番功底,声音如水磨一般细细研磨,婉转耐听。
唱的是牡丹亭——游园。年年在台上余音飘渺的,独属于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折子戏里,谁的梦惊了?
记忆中沾满尘灰的明媚春光里,妙龄小姐为探得檀郎一面甘心情愿的舍了身段爬树攀墙,有那神情淡泊如画的少年等在墙头俯首一笑,瑰丽卓绝:“我想我得帮你记住点教训——墙可不能随便爬......”低沉缠绵的声线仿若还在耳畔,倏忽下一刻,那生动的笑颜便骤然远去,少年站在雨地里,神情中只剩下掺杂了冷厉的魔魅艳绝——
惊的,不过是只属于梨落一个人的,永无休止的梦中轮回。三年里,反反覆覆辗转梦缠,不过是为着自己心中的一份没有着落的愧疚。
梨落蓦然又忆起昨日梦中那唱着葛生的粉衣小旦,那作派打扮身段拿捏,倒是很像梅婳呢.......呵,概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一阵风来,吹落了茶楼门前枯枝上的落雪,积压已久的雪块轰然下坠,又震得周边的好些积雪飘散飞扬。
一块轻雪扑落在脸上,带来了一片沁凉,坠落的雪珠间,仿佛又看见前日里城南河廊下,撑着纸伞在漫天大雪中踽踽独行的青衫男子,好像身影也有些像呢......
一时间梦境现实重叠交错,竟分不清此刻里是真是幻。
“啊呀!”小童的声音突然闯入耳中。
随着那声几乎近在耳边的呼喊,梨落身子一震,脚下一空,几欲从台阶边沿仰倒下来!
后腰骤然被人揽住,站稳了身子还未及回头道谢,身后之人已经放开了手,错身缓缓拾阶进了茶楼里。
梨落心跳稍稍平定,方才一时之下,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中了。熟悉的童音在耳侧幸灾乐祸地凑热闹:“姐姐,怎么又是你啊——”
梨落循声抬头一看,不由一笑。这顽皮小童可不正是那狡黠灵慧的小帽子。回城那日梅家班的宣单就是他塞给自己的,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
对面的小帽子衣着单薄,却笑的明媚可爱。算了,那些个烦心的事就暂不去想,一切就等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再说吧。
梨落佯怒道:“哼,我还没问你呢,上次放你跑掉一回,你又来这里做什么,要是再敢犯事被抓去警署,我可见死不救了啊。”
小帽子掏掏耳朵做个鬼脸,正要说话,楼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如潮呼喊。
梨落心中暗暗疑惑,方才还隐隐约约听见丝竹声响,这说明戏目未绝,那些戏迷好没道理,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胡乱喝彩?隔得远了些,却也听不清他们在叫嚷些什么。
倒是那小帽子突地窜起来:“乔哥哥太帅了,每次露面都这么轰动啊——嘿,不行,我得赶紧跟着去混个脸熟。”
梨落一把拉住往楼里冲的小帽子,问道:“乔哥哥?——乔生?”
“是啊,这不才刚救过你,姐姐啊您老了,忘性可真大。”
“方才那个人?今天不是没他的戏吗?”
“听谁说的你,姐姐你烦不烦别揪着我,你不进去我可进去了啊,您接着把门吧。”
“喂,你等等......”梨落心中莫名一动,转身快步跟进楼内。
大厅里早已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但是眼前人潮涌动水泄不通,小帽子仗着人小,在前面游鱼一般钻来挤去,梨落在后面跟的好不幸苦,只好轻声追问道:“小帽子,乔老板是哪一个?在哪儿呢?”
“嘘——跟着我来就好了。”小童抽空回身看一眼,欲哭无泪,“姐姐哎,您低着身子,压低身子会不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不容易挤进了前排,梨落本以为在外滞留了许久,没想到时间却只过去了一会儿。戏台子上,只有两个戏子正在唱着一出游园,杜丽娘和小丫头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