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琰离我很近,近得呼吸都吹在我脸上,近得让我可以看见他眸子里的怒色,熊熊燃烧着包围住我,放肆的火舌要将我烧成灰烬。
偏偏我这迟钝的脑子,永远都那么不合时宜。我似乎应该想想,在这性命堪忧的关头怎样给自己哪怕只是少许的开脱,偏生此时此刻,我绞尽脑汁只在纠缠一件事——这个天知地知,青川知,我知的秘密,如何会被白琰知道?
我可不相信他神通广大到连自己尚在襁褓之时的事都能了若指掌,犹如亲临。可是事情过去了这样久,当年深宫中那个窝囊的疏雪娘娘,怎能跟我联系在一起?
我看着白琰,还是一言不发。我实在不知能说什么,既然都已经一清二楚,他心中的愤怒,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平息得了的?可是——为什么他眸子里似有几分愤怒之外的颜色,那无辜的委屈的小眼神,倒像他才是那个受了伤的孩子?
我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离他和他那灼人的目光远一些,生怕他再多看我一眼,便会一时冲动扑上来将我活活掐死。
他忽然握住玉衡,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为什么一直想要这个东西?你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想带走这劳什子,在神界做回你的天孙妃,未来的天后娘娘,是不是?”
我先前还一直沉默,可此言一出,却在我心口上狠狠一刺。“我不稀罕。”我眉头微微一蹙,冷冷扔给他一句话。如今的我不在乎,在我心里,青氏帝族真的一文不值,就算是当初的我,那个在神界大气也不敢出的疏雪娘娘,也不在乎。天后,这两个字在我眼里根本直如粪土一般。
可是我嗤之以鼻的态度非但没有平息白琰的怒火,反而给他加了一大瓢油,他再一次扑上来,右手钳子一般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几乎要将我手腕掰断:“那你是因为什么,因为青川太孙,因为你当年为了他义无反顾地上神界,如今这份心思还一如既往?”
我眉头一蹙,原本针锋相对地看着他的目光,竟不知不觉弱了下去,躲了开去。好像他这句话,戳中了我心中最做贼心虚的那个角落。我真的……还爱着青川?
我的沉默似在白琰意料之中,他冷笑着哼了一声,一把将我拉得离他更近一些:“这么久了,为何无论我做什么,你总是不会满意?为何你的野心这样大,大到连元后的位子都满足不了你?”
我还是不肯抬起头来,心却在一寸寸地变凉。在白琰心里,究竟我是什么人?又或许在他眼里根本就只有权势地位,只有藐视天下的修为,所以在他看来,这世间之人都跟他一样?他这片目光让我想起他那魔君老爹,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白隐这样的人,才教得出这般儿子。
而我,看看我自己今日的样子,如履薄冰地走在这金碧辉煌的空虚中,强行被推上风口浪尖,不知所谓地走到如今,青箫走了,璇玑玉衡丢了,白琰的信任也灰飞烟灭,我还剩下什么,还能做什么?
倒是不如现在便死在他手里干净,还少得些杂碎的凌辱。
我不再理睬他,背过脸去,不屑于再同他争辩一句话。我一心只求速死,更不怕得罪他,瞧着他这样子,想来已经对我恨到了骨子里,解释与否都是同样的结果,更何况我确然无言以对。
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野心,大到连我自己都看不透,我想要的多得天理难容——活着的我想要,就连已经不在了的,我也念念不忘。
青箫,你不说一句话就抛开我,如今这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你不在身边也就罢了,连安慰的话都说不上一句。我闭上眼,一道滚烫的泪痕从肌肤上灼过。青箫,不如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可是白琰这个死心眼的孩子,似乎根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我越是沉默,似乎他身上那股怒意就越是骇人,我闭上眼,他却忽然抓住我,猛地一阵用力摇晃:“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我做什么才能让你满意!”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甚至这声音里,像是莫名地带着几分哭腔。
我有些讶然地睁开眼,却果真看见他眼角似乎闪动着几缕晶莹。
这个狠辣隐忍到如此地步的魔君,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这神色中更多的并不是愤怒,而是——而是一种被许诺了糖果、却又无端端食言的孩子的失望,深深的失望。
我的目光云淡风轻地落在他脸上,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浅浅一笑。若是换做平常,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白琰面前这样笑。可是到了如今,我只恨不能早早死了,在我死之前,当然要把憋了半辈子的话都说出来。
“主君难道忘了,当初主君正是在青川太孙的婚礼上,把臣妾抢来的啊。”
这句话把白琰噎得一愣,我却苦苦地笑了,笑得想一个****般放肆。我猛地用力挣脱他,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反抗,卒不及防被我推得后退了一步。我还是笑着,甚至自己都不知哪来这样的勇气笑得出来。
我身后这把剑的主人,你沧瑶姑姑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死在魔族手上。璇玑玉衡是白夜骗走的,可他不过是个棋子而已,真正的野心家,是你那伟大的老爹,也是你白琰。你们夺走我的一切,如今来质问我要什么?
白琰啊白琰,你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太像个煞有介事的魔君了。
你沧瑶姑姑我不吃你这一套,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死得像个样子,像我们高阳氏的样子!我们的骄傲,你永远不会明白,就连青氏帝族那一帮神族也永远不会明白。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高傲地昂起头,勇敢地迎上白琰的目光。横竖不过是个死,死又怎样。我眸子里燃烧起来的火,熊熊地与白琰针锋相对,我这个被逼着傀儡了许久的元后,至少死之前要有些尊严。
白琰紧蹙眉头看着我,那眼神中的柔软失望一点点退下去,一点点被另一种坚硬的色彩代替。我的沉默是真的惹恼了他,大概他把我的逆来顺受都当成了默认,当成了对他主君威严的挑战。
我忍不住闭上眼,等着他随时伸出手来掐住我的脖子。
可我等了许久,那生死的宣判似乎没有降临。他还在犹豫什么?这样决绝坚忍的人,心中也会有顾念?呵,若说犹豫,若说顾念,只不过是怕我一死,这世上便再没人能左右得了璇玑玉衡了吧。
白琰的声音再传来,已经是在我身后。“给我滚回你的未央宫去,今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许踏进九重殿半步。”
这是我见到白琰以来,他说得最重最狠、最没有余地的一句话。罢了,这颗心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就算是铁烙也烫不出个声响来,哪里还在意这一两句话。
我再没回头,拿起脚来就往外走,直到确信白琰看不到我了,才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我紧握的手中****一片,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再加上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水里一般。
我踏出九重殿,几片冰冷的雪花猛地扑在我脸上。放眼望去,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白雪一映,整个黑夜都亮了不少。远远的玉阶上,一个身影左右徘徊,不时向里面张望。一见这张脸,连我都大吃一惊:“折馨?”
折馨已经看见了我,拂了一把身上的雪花,飞快地跑上来:“娘娘……这到底怎么回事?主君怎么……”
“我累了,回宫吧。”我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在凛冽的冷风中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今后未央宫的人,都不必来了。”
“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了……主君这次……”
“折馨,别再问这么多。”我抬起眼帘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就连我的目光都变得淡漠起来,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早就对你说过,聪明人不要知道得太多,免得他日惹来杀身之祸,白白地被连累。”
折馨听出我的语气不同寻常,从里到外都透出难以言说的疲惫,她也不忍再言,提了灯为我照亮脚下,陪我慢慢走下玉阶。
离开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九重殿金碧辉煌,高耸入云,可是我站在这玉阶之下,只感受得到高处不胜寒。想当初,我第一眼见到白琰,就是在这里。算来时日并不多,却像是兜了个大圈,豁出了生死,却像是做过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还在原地。
我心里忍不住嘲笑自己一声,转身往远处走,再不回头。
落在我头上的雪花还没有融化,我却听见由远到近数人的脚步声。折馨也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灯举高一些,想要看清来人。
“是水洛美人。”我淡淡道,伸手将折馨举起的灯压下来。“咱们走就是了。”
可我们越是躲,却越是应验那句话——冤家路窄。大雪中的软轿里,水洛美人的声音袅袅娜娜地传来:“停轿。”
轿帘掀开了,那双倾国倾城的妙目柔弱地眨了眨。“元后娘娘。”
她坐在轿子里,倒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今日这轿子,正是向着九重殿去的。我只是略微抬头看了她一眼,以元后的威仪略一颔首。
水洛清眉对她的侍婢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有一名侍婢绕过轿子上前来,将一把纸伞交在折馨手里。“天冷雪大,娘娘路上当心。”水洛清眉的声音轻柔婉转,无可挑剔。
这,算是雪中送炭么?我看了她一眼,隔着被风扬起的雪花,她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真切。罢了,难得这姑娘有这份心思,也已算得是谦恭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