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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犀编(3)

第二天是达怡轩请,在张宝琴家,只有曹大错、王梦笙、冒谷民、任天然、管通甫、毕韵花几个人。杨燕卿一到,大家就问曹大错究竟如何。曹大错道:“虽然他也递了降书,到底算得一员健将,而且前茅后劲,无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虚传。”燕卿虽然不懂,晓得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我没有看见过拿这些话逢人便说的。”管通甫道:“这也是替你扬名的意思,你看见毕老爷就要替你上报了。”杨燕卿拿了两颗新莲子砸来,管通甫接着,剥来就吃,杨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这天,顾媚芗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归。那晓得天要下雨,到了门口,已有两个大点子打在身上。进了房里,那雨就大下起来。两人个都说:“幸而走得快,不然要着雨了。”这雨越下越紧,十一点多钟还没有住。任天然道:“这雨怎么还不住?”媚芗道:“你今天还要走么?”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没有吃酒,怎好住呢?”媚芗道:“我是自己的亲娘,那里拘这些!我娘虽叫我吃了这碗饭,却留客不留客总随我的便,从没有勉强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轻易留客。因为你待我还不是像那些大人们,拿着堂子里倌人当作是些什么东西,花了两个钱,就要叫人家低头服小的,听他播弄才愿意,所以我就有心……”说到这里,脸一红,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问道:“你就有心怎么?”媚芗红着脸,低低的说道:“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说过,说是‘不拘一台两台,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随你们的便罢’。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来有点不好意思,二来我那晚就觉着有点弗适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来,累你忙了一夜,我这主意却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没有好好的睡,所以让你回去。今天难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对不住我了。”说着,就叫阿银开稀饭,一面就去卸妆。他娘也走了进来,媚芗望他娘说道:“今儿这么大雨,再有堂策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报罢。”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着任大人罢,有堂策我替你回报。本来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舍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说着又下了楼。任天然趁着媚芗对着衣橱卸妆,也走过去并肩照着。只见镜子里的媚芗嫣然一笑。两人吃了稀饭,粗做老娘姨吹了保险灯,点了一盏油灯在床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结,带门而去。两人含笑入帏。正是七月上旬的天气,罗帐低垂,灯光斜射,觉得那韩秋鹤定情诗“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两句,摹写得也还不差。

看书的诸位,就是这堂子里顽笑,也须要两相情愿才有些趣味。若是倚着势力银钱,勉强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着,也不过像那书启师爷做那贺年贺节的通稿,衙门厨子办那四大四小的例菜,试问有何趣味呢?

次日十一点钟方才起来。任天然开销廿四块钱下脚,至于小货之类应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请诸位见着任天然代为问问看。自此以后,任天然无一夜不住在媚芗这里,有两天迟了不来,媚芗也必定要派人寻的,那栈中床榻竟成虚设。

有一天,任天然与顾媚芗还在交颈同梦,阿银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任大人!”任天然惊醒,问:“什么事情?”阿银道:“大人的当差的来,说栈房里有位远来的客,等着要会。”任天然想:“是那个呢?”就说:“你叫当差的进来罢。”媚芗也醒了,连忙起身跑进后房。任天然也坐起来,看表面上也有十点多钟。那家人上楼,进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来了,说有话,等着要会老爷。”任天然想:“这是全似庄了,他来做什么呢?”究竟这全似庄因何来到上海,必须等任天然回了栈,问了他,才能晓得呢。

第十二回 买军火太守展长才开绮筵钦差饶雅兴

任天然听见全似庄来访,赶紧起来,洗面漱口,穿了衣服。回到栈房,全似庄正坐在房里吃水烟,任天然道:“不知道老宪台驾到,失迎,失迎。”全似庄道:“天翁出门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瞒老宪台说,旧属昨晚是在堂子里歇的,才起来。”全似庄也只笑了笑。任天然又道:“老宪台是今天到的?今儿轮船何其早,住在那里?这回到上海有何贵干?”全似庄道:“今天这只船很快,我叫家人把行李押到长发栈,我就过来奉访。因为瑞久帅委来采办军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那一家好。我们同乡至好,天翁万万不要如此称呼。”任天然道:“老宪台是旧属的亲临上司,怎么好不如此称呼呢?”全似庄道:“天翁若再这样,我只得称大人、卑府了。”任天然没法,才答应改口,说道:“洋行呢,也有两家熟的。但是,这里头经络不大了了。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罢。”全似庄道:“我也这么想。”

任天然就约全似庄同到九华楼,吃了面,去找管通甫。彼此寒暄已毕,说明来意。管通甫道:“买军火的事却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们姑且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家一齐到了公信洋行。屠桂山见是生意上门,恭维之至,连忙取了图样本子呈与全似庄,说:“要那几种,请太尊拣定了,通知一声,好知会洋东,取出来看。”全似庄见一时看不清楚,说:“我且带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罢。”任天然因全似庄初到,总得替他接风,就问:“似翁先生堂子里到不到?”全似庄道:“我从前常顽的,这回想怕不便。”任天然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在海国春罢,我叫人去定那第一号房间,又宽大又两面临街,风凉些。”全似庄答应了。任天然就同着全似庄到长发栈,作为回拜,顺便又约了达怡轩。这晚,任天然请的是全似庄、屠桂山、沈叔谦、袁子仁、达怡轩、曹大错、郑琴舫、管通甫、王梦笙九位。六点多钟,陆续到齐。点了菜,任天然拿着笔要写局票,问道:“老宪台叫不叫?”全似庄道:“你又这样称呼了,该罚,该罚!我从前在上海是很顽过一阵的,并不是什么道学,管通翁也晓得的。但是,现在做过了现任知府,而且瑞久帅、范廉访再三吩咐说,这回军火办妥,就委兄弟的缺,怕还是在沿江居多,这回叫局似乎不大稳便。诸位却尽管叫,我也还要领略领略。天翁现在尽可快乐快乐,将来引了见,天翁是得过两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却要奉劝,到那时候,也要收束收束呢,这个声名是官场最要紧的!天翁以为何如?”那曹大错听了这些话,很有些不耐烦,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头嫖,就请我做中堂、督抚,我也不愿!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发局票罢,我还要到小玲珑去碰和呢!”席间,管通甫问起:“范廉访到任后如何?前回过此地,没有多耽搁,我只见得一面。”全似庄道:“那真是个有守有为的大才!到任之后,整顿的事情不少。他是做过江西几任州县的,所以利弊尽知,下属无从蒙混。”曹大错道:“范星圃呢,是个能干人,不过手段太辣,专讲究的是获上之道。这回在湖南,真弄得士类寒心,恐怕这人将来难得善终。”管通甫道:“你怎么不劝劝他呢?”曹大错道:“这种人怎么能劝?琴舫不是劝了几回,他那里肯听?琴舫也只好不可则止。所以,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也没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错,似翁要办军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庄也就赶紧同他攀谈了一阵,邀他明天同去,郑琴舫也答应。

不多时,局已到齐。王梦笙又嬲着顾媚芗、张宝琴两人,还是一吹一唱。全似庄倒也甚为赏识。管通甫道:“今天广东来了好几位大绅士、阔官场,都是来议赎粤汉铁路的,我也有好几个熟人,明天要请请他们。似翁太尊不嫌简亵,明天还在这儿奉约罢。诸位也就此奉订。”大家也都答应。管通甫就叫了细崽来,吩咐他明日仍留这号房间,五点钟来。细崽连连声诺。大家还要去打茶围,碰和看戏,全似庄却心心念念惦记着买军火的事,又同郑琴舫殷殷订约,问道:“琴翁住在那里?”郑琴舫道:“住在后马路福兴栈。”全似庄说:“明天午后奉访。”郑琴舫道:“恭候,恭候。”

全似庄匆匆道谢回栈,已有好几家洋行买办来访过他,尚有两位候着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买办丁榄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买办麦仿松。全似庄当下同他两位见了,也各留了些图样。第二天早上,又来了几家,全似庄被他们弄得没法。这军火生意,洋人本来是极公平的,只因中国向来采买的委员视为优差,这些买办乐得奉承,大家都有些甜头。就如这位屠桂山,本来是一个光身汉,现在已经弄到卅万家资、二品顶戴,娇妾美婢、大厦高屋,大家如何不羡慕呢,所以争着做这生意。一听见那一省来了一位采办委员,就想法子去蟠弄他,比那第一楼的野鸡还要殷勤些。全似庄因管通甫说郑琴舫是个内行,吃了饭,就到后马路福兴栈去找他。同去看了几家的存货,郑琴舫都说不佳,价钱也太悬远,全似庄也就不敢答应,心里却甚着急,总想快点把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只好同着郑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约。

再说管通甫,今天所请广东来赎铁路的几位官绅呢,一位是傅汤来,号又新,是一个做估俚出洋的,在外洋混了二十多年,赚了有数百万家资,前年报效了一笔巨款,赏了一个京堂。一位是田人芸,号广生,是个香山拔贡。靠着沙田起家,香港、澳门、广州、佛山、石龙开有十几处的银号、当铺,也是个二品衔的候补道,有六十多岁了。他到六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儿子。本家侄强逼着要过继与他,并有个要替他主持家产的意思。他正在没法,幸喜遇着一个异人,传了他一个种子秘方。他因为各处做的生意多,近来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须不时亲往盘查,就在各处铺子左近弄一所房子,把这些姬妾分派住着。他却到处周巡,每处住个十日八日。那晓这个法子一行,竟是财丁两旺。不到两三年功夫,十几位姨太太都有了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为高兴,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满月,酬神请客,热闹几天。现在已经有了五六个儿子、七八个女儿,那些想承继、谋家产的族人,都只好偃旗息鼓的了。这个种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龟龄、再造丸、三鞭酒要灵验些呢!有钱无子的,阿要试试?

一位呢,是廖得中,号庸庵,捐了一个浙江试用知府,向来在广东包闱姓的,近来为了停了科举,很折了点本,想在这铁路里捞回点子,所以撮怂着傅京堂来上海打主意。

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广东当了两次厘金,又当了一次的白沙缉私,署了一年的潮阳财运,总算不坏。前年在赈捐案里,捐了一个候选知府。近来,因为新任制台风厉,想避避风头。听见这位傅京堂要办铁路,跟着混混,看有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

一位呢,是浙江宁波人,叫单鸣盛,号凤城,本来也是个广东佐杂,向来当那催收缉捕经费的差,很弄了两文。又在拿获会匪的案内,保了个补缺后的知县。近来也因为制台风厉,是靠赌吃饭的,都不大讨好。所以,就过了班,改指江西,不过跟着他们几位同来,如铁路一时没有眉目,就预备引见到省。

全似庄同郑琴舫到海国春的时候,这几位都已到齐。彼此一一见过。任天然、王梦笙、袁子仁也都先到。

管通甫道:“今天,还约了你们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庄道:“是那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遗缺府郅幼稽太尊。他放缺下来,回山西原籍走了一趟,回到天津。因为长江一带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写信托我招呼的。”说着,细崽喊了声:“客到!”只见一位黄须高颧方脸、年约四十六七的人进来。管通甫迎着,招呼说:“幼翁来了,正要再来催!”郅幼稽道:“我从通翁那边来,并没有回栈,就到什么愚园、张园逛了一会,天也就不早了,就叫马车一径到了这儿。是不是比由栈里来近些,我可不晓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过去回候,没有会见。”郅幼稽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着任天然、全似庄道:“这两位都是江西得过明保的阔同寅。”彼此见了礼。那单凤城,听得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赶紧走过来一位一位的请安,说:“卑职才到,还没有到各位大人那里禀见。”管通甫又赶紧替他报了姓名履历,然后各人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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