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旖处理完周身零星点点的伤患,便将垮褪到腰际的袍服重新拉回穿好,卷起宽大的袖口,比对着案上的铜镜,欲给脸部破损的地方也抹上药膏。
榻侧的男子却一把将他手里的药瓶抢了来,就着敞开的瓶口往鼻端一掠,撇嘴摇头,继而从腰间掏出一枚青白色的小瓷瓶丢给他:“徒弟啊,你这药调的还欠些火候哇!虽说你本为男儿郎,身上皮糙肉厚点倒也无所谓吧,可你那脸好说还得用来蒙混世人呐!哎,为师赐你金脂无痕膏一瓶,赶紧好生料理一番吧!”
相旖接过药瓶,听出来师傅话语中的自负得意,不由无语,但也没有推却的意思,拧开药瓶自己涂抹了起来。
药脂上脸,有着清凉酥麻的感觉,很舒服,不但对于伤口没有一丝一毫的刺激,须臾之间,便能瞧见肉眼可视的淤青红肿正以奇特的速度消褪,伤口也缓慢的愈合着。
心中多有叹服,相旖诚然问询道:“师傅您此次前来,计划在府中停留多久?”
“和往常一样,两个月。”男子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包五仁果,兀自嚼地起劲,“除了检查你对于内修和印法的掌握之外,顺便还教授你如何将六甲秘祝的指法于日常行为动作联系在一起,以达到弹指挥袖间扭转场机、破敌慑人的奇效。”
“哦。”相旖淡淡回应,脸上并没有丝毫兴奋之色,反而有些消沉。
“怎么?你没兴趣?”男子因没有接收到意料中的憧憬瞩目,有些不高兴的匝巴着嘴。
他将胳臂往扶手上一架,二郎腿翘起来,整个人斜倚在榻侧,慵懒的像个无赖:“你小子不学也得学,谁叫当初你老爹求着老子收你为徒?五行壬术,奇门穿金法,你自己选的六甲秘祝中的药术、内修和印法,老子这都把你教不会,我高申墨还有脸做‘高仙人’么?”
相旖倒也无所谓身旁男子的忽然暴躁,似乎早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叹:“并非我不愿学,谡儿只是有些后悔,早知当初也该跟师傅要求学习卜算壬法,便能知道当下的离奇终究是由来为何了。”
摊在一旁的“高仙人”听到徒弟的叹息,不由地迎上来问“何奇之有?”。相旖便将近日府中发生的事情,以及丞相府小姑囡的前后不一的变化从头到尾的讲给他听。
高申墨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但没有对徒弟差点被害陨命这件事有丝毫安慰同情,反而在听到相府小姑装疯卖傻地欺骗众人,大耍苦肉计博取府中人好感,又恩威并施地欺压相旖,逼迫“她”的信任的时候,兴奋地拍手叫好称绝。
“好啊好,这小姑子不简单!”高申墨合掌赞道:“处变机敏,行事不缚于常规,姿态能高亦能降,心机缜密,性情却也奔放跳脱。尤其今天这一出戏排的好,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相旖听到师傅滔滔不绝地赞叹之声,不由面色更加沉重,说道:“可师傅你也知,她此前并非心性如此。虽说有些地方尚同于以往,比如对谡儿的态度这点,”他顿了顿,神情有艰涩懊恼之意,“可她向来绝非如此聪颖伶俐之人!原本她,只知欺辱旁人,却不懂如何保存自身,若是离了府宅,是极容易吃亏的。”
“确实如此。”高申墨笑过之后,终于也冷静下来,点点头,仔细听徒儿说话。
“继而我经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现在府里的那位,其实并非原本的阿姊,而是被换成了另一个人。此话乍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又有何能解释突发于一人身上翻天覆地的惊变呢?”
相旖满脸忧心忡忡,修饰完好的柳叶眉像弯弯的月牙倒挂在额上,看起来竟有一丝忧伤:“是以,谡儿想请问师傅,是否有壬术可以卜得,在伊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伊还是原本的阿姊么?若不是,又为何物?而原本的阿姊,到哪里去了?”
连续的一番疑问,令高申墨也深锁了眉头,“你是何时发现伊变得不一样的?”
“自上次我与她在池边淹水,她将我救起之后。”
“可告知为师当天的日道辰时?”
“丙戌年庚寅月甲子日,上元刚过不久,时辰约莫甲未过一刻钟。”
高申墨神情肃穆,转而埋头掐指细算起来,片刻过后,他抬起头,狡邪的银灰色吊三角眼中有隐晦的暗芒闪过,转而银灰色的眼瞳渐渐变回幽深,他恢复了放浪顽张的姿态。
“不必有虑,天道为常,宇相时有混沌,皆在自然之内,日月湍逆,为其吻合,故有转相。然众生芸芸,盖如牛毛,众生戚戚,不过朝夕耳,休咎妖祥,否其然归于彼也。”
满口“之乎者也”的“高仙人”捻指揉搓着下颚不过寸长的小胡子,懒洋洋地又摊在了榻上。
相旖每听到师傅故作深沉地打玄机便郁闷头疼,他并非听不懂,而是听懂了也不知道他在说些啥。
说白了,就是一堆讲了等于没讲的废话。
他将衣衽一拉,从榻上站了起来,系好衣带,他开始拾掇案几上的瓶瓶罐罐。
“师傅到底算出了什么?看意思,可又为天机不可泄露罢?”
状似抱怨的一句话丢出来,相旖将案上的小物一揽,收在臂间,转而向摆放各类杂物的壁架走去。
高申墨见徒儿被自己气跑了,不由诡笑一声,继而正色道:“听为师一句话,形失为朽木,而性失为灰土,形性皆固在,又有何咎也?那小姑子果不若往者,之于你,却未尝不是莫大之幸。”
“凭空多一宿敌,还可曰之幸?”相旖转身相叱,却已不见榻上师傅的行迹。
只听到通往内侧秘室的小门处,珠帘琅铛作响的声音。
“今日早些休息,自明日晚启,为师检查你的修为,另教你新的法学。白日你自忙别的,为师无聊会去府中逛逛,顺便也去会会那位有趣的小姑!”
隔空传音的话语声传来,不知为何,相旖忽然有种前途多灾不妙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