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的很早。因为在外面，染双不放心，整夜睡在脚踏板上，我有些过意不去，便叫她陪着我在床上睡了。此时一睁眼，她登时醒了，轻声问：“格格醒了？可是要喝水？”
我慢慢摇头道：“不必忙。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探头出去瞧了一阵，道：“约莫还不到五更天呢。格格再睡一会儿吧。”顿一顿，又赧然道：“可是我扰了格格？”
我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既然还早，也不忙着起床，再睡一会儿吧。”
她应了一声，服侍我躺下，自己却并没有继续睡觉，而是跂了鞋子披衣起床。我翻了个身面朝里只做不知。
可哪里能睡得着？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畅想着梦里的情景儿，那一方棋盘白子儿还未落下，香茗袅袅杳着香雾，我做了最家常的饭菜端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总角的女孩儿手里捧着白米饭正欢快的笑着叫兄弟过来帮忙。那个人，含笑拨乱棋盘腾出地方，丝毫不顾身侧的男孩儿瞪大了眼嚷嚷着：“阿玛赖皮，明明我就要赢了的。”
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父母康健，说起来简单，仔细想想，却是最奢侈的，不是么？我觉得脸上又是一阵凉飕飕的，连忙伸手去擦。听见窗外珊言的声音传来：“还没起呐？我以为俩人儿肯定起得比我早。难道不想去瞧一瞧日出么？”
我一个翻身起来，隔着窗户嚷嚷道：“醒了醒了的，珊言姐姐等等我。”
急急忙忙披上衣服，也没什么正经。只穿了一件中衣下系浅绯色衬裙，外面套一件橘红的罩衫便罢了。头上也只束了一把辫子，总结成一条垂下来。
兴冲冲就往外跑。珊言正立在院子里，她身量本就高，此时还踩着一双寸高的花盆底，头上梳了小两把子头，璎珞垂下，绛紫色旗装更衬得姿色惊人。我含笑上前见了安，取笑她道：“姐姐，怎么一大早又穿了花盆底，也不怕山路难行崴了脚。”
珊言嗔笑道：“你这丫头嘴里永远吐不出来好词儿，呸呸呸。”
我连忙笑着敲了近前一块木头，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学的习惯了。紧接着十四也匆匆忙忙赶出来，一身杏红旗装同珊言相仿，只是脚下踩着软布鞋而非花盆底罢了。我含笑：“瞧你们，倒把我衬成村妇了，那好，你们等着，我回去换身三重旗装再梳一个繁复的发髻再回来。”
几个都知道是玩笑。珊言笑语：“成啦，甭闹了。赶紧出门罢否则就日上三竿还瞧什么呢。等你换了那一身出来，怕是太阳都要落山了吧。”
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院子，此地儿在半山腰，难得走一步有一处平坦地界儿无遮无拦的，正好向着东方。两个蒙古格格已经在那儿站着等着了。隔了老远，我就听见孟古向琪琪格笑道：“我就说十四姐姐一定会来的，你还不信我。”
琪琪格也笑道：“难得你们不懒，那几位满洲格格可是起不来的。”
我含笑：“怕是昨天晚上兴奋起来，睡得晚了些吧。”若不是十四昨天累的太狠，怕是也要拉着我说上半夜的话呢。
她点头，正欲说话，余光瞧见太阳露了个小头，后面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小声道了句：“别出声，快瞧。”
过了好久又是一声：“真是好看呀。”
珊言轻声颂了句什么，我只听见其中一句：“濯君，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你君临天下。”
赏完了美景正好回家吃早饭。院子当中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蔬和面点，依次入座，宫娥回报说是其他两家格格就留在各自院子里吃了，不必理会。杏儿端了一盘煮鸡蛋上来，笑道：“昨儿歇的还好么？鸡蛋，这几个还是隔壁的林婶子送来的，今儿早上刚下的。”林婶子就是珊言几个借宿的人家，不回去吃饭，倒让人家把东西送了来，有趣。
我脱口而出：“哟，还是柴鸡蛋呐，这个健康的很。”一出口就恨不得扇自己耳光，这不是废话吗，你在大清朝还真难吃到人工养殖的好么。
见杏儿疑惑不解，我连忙打着哈哈：“我是说，这山林里面空气也好，水也好的，鸡吃的纯粹，下的蛋也格外好。小十四，你可得多吃两个。”
十四当下就皱了眉头：“白水煮蛋？唔，再好我也不耐烦吃这个。”伸手抓了块红薯啃起来，瞧着是想了一夜了。
我耸肩，自己剥了个鸡蛋夹在馒头里，又要了一点她们自家酿得酱夹上，狠狠咬了一口，真是舒服的很。珊言也学着我的样子，笑道：“你这吃法倒是新鲜有趣儿。”不过是万万没有勇气尝试大酱的。
我摆着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还是这样吃着爽快，整天小酱菜小点心吃着的白富美生活我算是过烦了。”
又连忙解释所谓白富美：“你看看啊，你白不白？富不富？美不美？知道了吧，多形象修饰你这样的大小姐大家闺秀？”幸好刚才没一秃噜嘴说出女**丝来，那个我可真不好解释呢。
珊言笑道：“被你这样说，倒是形容的贴切。不过，我过得惯，你也是什么‘白富美’，怎么就过不惯了？”
我咳嗽一声：“形容词形容词而已，我没你白，没你美对不对。”
她笑了一会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吃完一份，很满足。山上的鸡下的蛋果然不俗，十四不吃白煮蛋，上面还剩了四颗多余，我有打算再吃一个。手指刚碰着鸡蛋壳，余光正好瞄见杏儿的两个弟弟，蹲在不远处的墙角也在吃早饭，离得远，隐隐约约瞧着，也就一点玉米饼一点儿素菜，正眼巴巴的往这边瞧。当时就心下一动。我不是圣母，可这样的情形，两个孩子和多尔博差不多岁数，想想家里那个，再看看这儿两个，我就不能不心疼。摸了两个鸡蛋在手，我冲着他们摆手笑道：“过来，请你们吃鸡蛋。”
两个小孩子明显的得了什么严厉的叮嘱，虽然眼里头满满当当盛了渴望，却踌躇着不敢上前，我也不勉强，就近让宫娥传递了过去。这世上的事儿，不公平的多了去了，不能因此就对这个世界绝望，因为这样才是真是，乌托邦只存在在人们的臆想之中。可是，既然瞧见了，能做点什么，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剩下两个也没人动，等杏儿过来的时候塞给她：“给你和你娘的，两个男孩也有，算是我请你们吃的。”虽然我明白，转身之后杏儿杏儿的娘还是会把这两颗鸡蛋留给家里的两个男孩子吃。
吃了饭才终于见到了子敬，也没法说什么长篇大论，我只道：“记得盯着人，吃吃喝喝这两天，甭短了人家的钱粮。”
他心领神会，笑一笑，想说什么又碍于旁人不能出口，只得道：“你放心吧，我盯着呢。”
这才放心放走他。又想了想，叫过来杏儿，道：“你整天在山里走，能不能给我们做一回导游？领我们在这山里玩一玩？”她颇有些踌躇，不过还是爽快应下。
有了这样一位向导，虽然走过的路，再走起来又别有一番趣味。杏儿能说出许多种植物的用途来，又随手扯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当哨子吹。十四跟着学了半天也不好，很有些懊恼。杏儿又折了几根枝条编了顶草帽送她，还细心的在上面装饰了鲜花，这才引得十四破涕为笑。
中午随便的山上平坦处摆了点心，铺了毯子众人围坐，倒很有些野炊的样子。还有侍卫烤了野味，配上甘冽的山泉水，真是好。
一直玩的下午临近黄昏。依着十四，自然还是要回杏儿家的，可看着宫娥的脸色这话便说不出口，只能依依不舍的打算下山。我拉过杏儿，从手上摘下一只镯子塞给她：“这两天多有叨扰，钱粮的事儿我没法子多问，不过已经吩咐下去了，应该不会亏待了你们家。若是下人说话冲撞，你也多见谅吧。这个，算是我，送个你的嫁妆好了。”那镯子还是有回肃亲王福晋送我的，西洋造的。一只扭丝麻花银镯子，两股交错间还嵌了钻石在里头，在当时也算是十分罕见的。我喜欢这设计，又不打眼，便时常带着的。这时候送了杏儿，也算其所。另外一个人被我一带动，也纷纷取了身上的首饰给她。十四拔了根簪子，珊言摘了副耳环，琪琪格则送的是刻满花纹的小刀。璟儿除了拿给杏儿东西，还另外取了副镯子让她务必转交给她的宝妞姐姐。
夕阳西下，我们一行数人携手并肩往山下走去，不说别人，大约那是我这一世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许多年后，我偶尔在一家当铺里头瞧见了那副镯子，可那时候，岂是一个物是人非可以形容了得？那又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