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天,一个月过去了,日子随着去病的离开开始平静的像水一样。想想一个情字竟然将这个人世间所有的争夺都齐齐地牵绊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妙云急忙走进来,“娘娘,霍将军——”
我抢着说道:“难道是霍将军回来了吗?我早就知道,陛下怎么舍得——”
“娘娘,将军他——”
妙云沉默了,眼中泪水的晶莹那样的刺眼。
我看着她,她眼神中的某种东西让人难以猜透。
“娘娘节哀——”
我一步一步走近她,等待她带给我悲伤的理由。
“霍将军的灵柩已经随着卫队回到了京城。”
我笑道:“你说什么,是匈奴单于的灵柩吧,病儿一定是斩杀了匈奴的单于。你跟随我多年,现在怎么这么粗心,这样大不敬的话——下次不许犯错。”
妙云将头不住的磕在地上。
“娘娘,霍将军已经——”
我抓住她的衣领,“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不信,我要见到陛下,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娘娘——”
妙云喊着。
她抵挡不住我狂奔的步伐,一路上,我不顾国母的形象,像一个孩童一样奔向宣事殿,我要戳穿谎言,连我自己都几乎相信的谎言。
隆冬时节,雪如棉絮般大片大片的飘落下来,堆积在殿外的大片空地上,我只穿一件单衣,可是那大红的凤袍在白雪的映衬下竟然那样的刺眼,正如鲜血一般。
我在宫廷的回廊间急促的跑着,见到我的宮婢和奴才忙着跪在两侧,不敢看我的样子,他们或许会在心中暗暗惊讶,想来如此谨慎懂礼节的皇后怎么会这样的失常。
去往宣事殿的路上很滑,我的心早就不再注意自己的脚下,顺势跌倒在地上。
又是那一片肃穆的黑色映入眼帘,他拉着我的胳膊。
我的手是颤抖的,不知是由于冷还是害怕面对将要得到的答案。我们的眼光交织在一起,暗暗的悲伤就已经互相传递开来。
泪水,从那一刻决堤——他抱起蜷缩在他怀中的我,走过长长的回廊,不让所有的人跟随,因为我们同样地悲伤,不想让别人打扰——
内室之中,我走下床榻,跪下来,“陛下,妾想再见去病最后一面。”
春陀用低沉的声音祈求道:“娘娘,霍将军是染了瘟疫去世的,娘娘见了,怕是会传染上,还请娘娘三思啊。”
我定在那里,等他的回答。
他拿起斗篷,披在我的身上,拥着我走向去病那里。在灵堂外远远的就看见许多将士头戴白色的孝布,悲伤的立在殿外。
那时候的天地是白色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去病离开,天地为之披麻戴孝,怎能不谓天之大悲。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我们走到了殿门外,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陛下,妾定然要送去病一程,陛下万万不可跟随臣妾进去,妾请求陛下恩准。”
他松开了手,只是眼光一直打在我的身上。
偌大的殿中,只有去病的棺木静静地在那里静置着。
“你们都下去吧。”殿门关上了,屋内很黑暗,只有白色的蜡烛发出的微弱的光。
“病儿,姨母来告诉你好消息,玉溪有喜了,你要有孩子了,你回来了,思儿日日盼着你呢?姨母会成全你们的,可是你躺在这里是要惩罚姨母吗?”
我的双腿沉沉地跪在地上。
“啊——”这声音穿透云霄,倾尽了我所有的悲伤,那是一种从身上活活的被割走血肉的滋味。
门开了,是卫青,定然是陛下让他进来的。
“姐姐,去病走了,青儿知道姐姐痛心,但是病儿定然不想看到现在的境况,至少他还留给我们希望,不是还有一个生命吗?那不就是去病的延续吗?”
“卫青,这是命运的公平吗?如果去病没有我这样的姨母,会快乐无忧的在乡间度过一生吧?我将年幼无知的他带到了这里,却没有可以给他爱的权利,让他和最爱的人阴阳相隔,这就是人世间最为恶劣的伤害吧?如果上天报复我的贪婪,收回我的善良,为什么不直接拿走我的性命,要一点点伤害我身边的人。”
“姐姐——”
“青儿,你走吧,你不必劝我,我要静静地呆在这里,让去病告诉我原因,我也要让上天惩罚我,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抛弃一切,看清自己的心——”
“卫青告诉姐姐,去病从来就不会怨恨他姨母,大丈夫志在沙场,若不是姐姐让去病报复得偿,立于天地间又有什么意义?”
我就这样在这房间里呆了一日,整整一日,我多么的期待眼前的一切就是一个梦啊。
前几日刚刚出现的小生命就要面对这样巨大的悲伤,那个终于等待到幸福的女人不得不承受这样惨痛的现实。我的思儿,倾尽所有的感情默默等待的那个人确是这样的回来了。但是脆弱的她们都是被这里将要熟睡千年的人儿深深的伤害了。
若不是我的谨慎,不是我的对权力患得患失的恐惧,他不会这样安静地离开,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这样。
我靠在灵柩旁,迷迷糊糊的等待着上天的惩罚,一道光亮从眼睛的缝隙之中刺入,带进来一种熟悉的温暖。睁开眼睛,看着那双属于他的明亮而且温暖的眼睛,很久没有的感觉那样的温暖着心灵。因为他,我曾经无数次在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世界中挣扎,我放弃了很多,或许也已经放弃了所有他喜欢的我的一切。也是因为他,当我在任何一种情绪中沉溺找不到希望的时候,他就成为了唯一的理由。毕竟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无法面对命运注定的无法承担的重量。
陛下将去病葬在了他的茂陵旁,将他的陵墓堆叠成祁连山的形状。浩浩荡荡的军队护送着病儿的灵柩离开了长安城。城楼上,就像当初和卫青送别他的那天一样,我目送他离去。只是现在我身边的不是青儿,是陛下,他拥着我的肩,帮我承担者自己无法面对的悲哀。
“你我百年以后,定然会在茂陵相守千年。”他此时的承诺胜过所有的恩赐。
望向城楼延伸的小路上,一袭白衣的女子那样的显眼。
我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思儿——”
她没有回头看我,此时此刻是悲伤浸染了她,悲痛让她为自己心爱的人凝固在那一刻。没有泪水,却已经河流泛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伤又何必用泪水去诠释?哀大莫过于心死,这就是现在跪在病儿的灵柩消失的方向上的女子最最真实的写照。
“母后请先行回去,思儿要为他好好送行,他那样的出现在女儿的面前,从此就成为了思儿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意义,昔人已逝,生者何依兮?”
“这是母后的过错,为了自己的争夺和懦弱母后葬送了你的幸福。母后又何尝不知爱之深切,更可体会我儿现在的心痛。昔人已逝,生者犹存,惟生兮。”
我走了,我想留给她所有的时间和安静,因为那里将会埋葬她的心痛和思念。将军府中只剩下了那个守着肚子里唯一希望的玉溪,她日日盼着的人最终没有给予她任何的眷顾,就连深爱的人也不是她。
“溪儿”
“皇后娘娘”
“病儿走了,为了霍家的血脉,为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你要为他撑起这个将军府。”
她满眼泪水,挺着肚子跪在地上。
“玉溪会为他守候腹中的孩儿,永远——”
几个月后,婴儿的哭声带给了将军府几分洪亮,几个月来,这里依旧挂着白布,设着灵堂,夜晚时分异常的凄清。
一个女人支撑的将军府又到哪里找来生气。我坐在大堂里,等着消息,等着这个世界上去病留给我的希望让我偿还我的愧疚。
“娘娘——是个男孩儿,可是——”
“快说,什么——”
“玉溪夫人,怕是,怕是——”
我走进她的房中,脸色惨白的她倒在那里。
“玉溪——”
“姨母——,溪儿——溪儿——要走了,要去找将军了,这孩子还是拜托姨母——不知到他的眉宇间可否有将军的英气。”
“溪儿,你等着,等着——”
“快去把孩子抱来——”
“不,溪儿等不到了,姨母——溪儿真正爱过将军,溪儿这一辈子能在将军的枕边呆过一遭,已然是最大的恩赐了。”
“溪儿——”
“玉溪枉对姨母的真心,溪儿本是奉了李夫人的命令来——来将军府传递消息的,可是溪儿见到将军就再也不能——将军身死异乡,玉溪有过,现在也是报应。李敢之事正是李——李——夫人——”
“玉溪——玉溪——”
她走了,眼角那样的安详,她去请罪了,也是去守候自己的爱人了,她幸福了吧?我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看着他,我的侄儿的延续——我不止一次的忍耐,为了陛下,为了种种原因,但是现在,我的眼神告诉所有的一切,已经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