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鬼臼的过去,知道了塔万的过去,却全是些沉重的悲伤,反而更加难过。可是,她早就该猜到的,这样的人,这样的境遇,难道还骐骥什么美好吗?
兴许是吴保安出的赎金着实很多,兴许是她的确没什么用,菩萨真的一并放了青儿。只是可怜郭仲翔,他脚上铁钉几乎长进肉里,如今又生生被拔出来,可怜他几番昏死过去,又都醒转过来继续忍受疼痛。因仲翔着实不能行走,菩萨找两人挑了个筐儿,仲翔就坐在筐中由他们挑着送到新丁洞中,再转番送到细奴逻洞中,交回给吴保安。
吴保安与郭仲翔两个知己十年之后才得初次见面,两下里都是憔悴不堪,互相见了惺惺相惜,亲如骨肉,忍不住抱头痛哭一番,。吴保安将马让与仲翔坐了,自己与青儿行走相伴,一直到姚州都督家中。
路上吴保安对仲翔解释道:“现今姚州都督杨安居杨大人当年也是代国公的幕僚,此番定不会轻待兄长。我经营多年,绢匹仍不够,多亏杨大人赠送四百匹,凑上一千一百匹才得赎回兄长。”
青儿一旁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般。杨安居,怎么把他给忘了,舅舅要他千万记住的名字呢!如果她不是鬼臼,他杨安居倒是个顶好的人,顶好的人呢!
当年吴保安接到仲翔求救的信,赶到长安送信时,代国公已死,全家扶柩回乡了。吴保安赶回家与妻子商议,妻子劝他放开。但是吴保安早先蒙他举荐,今遇他以如此性命相托,不敢懈怠。然而倾家所有才只凑了二百匹绢,一狠心抛妻离乡在姚州附近经商,日夜不歇,吃用极俭,拼了十年才只凑到七百匹。
却说吴保安妻子张氏在家带一个周岁孩儿,早些年还能靠着县人周济过活,但吴保安常年无音讯,也便无人管她母子了。眼看着儿子长到十一岁,张氏在保安任上遂州无法过活,便带着儿子直奔姚州寻找丈夫。路上盘缠用尽,干粮皆无,张氏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正遇上去姚州上任的都督杨安居。杨安居周济她母子到姚州安顿,又寻到了吴保安,知道他重义救人,便凑了四百匹绢与他。
被带到杨安居家中妥帖安排,立时便有郎中等着为仲翔诊治,青儿随着见过杨安居,心潮涌动。虚礼一番便被带着去沐浴更衣验伤,青儿慌忙拒了,说她已经没了外伤,自己去沐浴就可。
热气氤氲,解衣入桶,好一番清洗。不看倒还罢,本该是少女白嫩肌肤,如今伤痕斑斑,煞是可怕。对着铜镜看那张少女脸,却全不是混沌时油菜花田的样子,瘦瘦的脸上竟然也布满伤痕,旧的,新的,交杂相呈,左眼上一条大疤让她变成了悲催的大小眼。换上干净如新的衣服,裹着的却还是那副受尽苦辱的身体,那副被亲生父母弃于狼口的身体。
青儿抚着脸上一道道新新旧旧红红黑黑的伤疤,想象着一年之前的玉儿的模样,手忍不住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抚着鬼臼的脸:“鬼臼,别哭,有我,有我陪着你!有舅舅,有舅舅护着你。鬼臼,别哭,就算在他面前也别哭。”
次日,杨安居设宴款待吴保安郭仲翔。宴上,郭仲翔拜谢杨安居,杨安居摆手不让,席间竟然落了泪,众人忙问何故,他答:“一年前,安居长女玉儿与她舅舅都被蛮人掠了去,后来我虽多番寻找却全无消息,今日看到仲翔兄弟和这位鬼臼小兄弟历尽沧桑,不免想起小女和舅爷了,时至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众人不免唏嘘权威一番,青儿心里替鬼臼委屈,独自饮下一盅闷酒。女儿是你自己推出去的,纵使要救儿子,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在她看来,杨安居的眼泪,多少有些无耻。
“爹爹,你怎么了?又想起姐姐了吗?”一个五六岁的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跑到杨安居怀里,乖巧的替他擦眼泪,一旁十来岁的小子乖乖立着。杨安居抱着女儿对大家说:“让各位见笑了,这是我一双小儿女。玉儿丢了后,她娘日夜挂心,整日吃斋念佛,两个孩子没人看管,不知事理,各位见笑了。”说着招呼丫鬟带了下去。青儿眼睛随着那一对锦衣粉面的娃儿游移开去,鬼臼你换下的是这样的孩子,咱们这样一个跛足的丑陋的小孩,在他们看来,只配这样吧。
鬼臼,别哭,青儿忍着难过又饮下一杯酒。如果想做一个好孩子,也许她该与他们相认,装做什么事都没有,装作很想念他们,可是鬼臼你愿意吗?青儿只觉得手抖得厉害,牙齿得得作响,你不愿意!她不要做好孩子,这一年她所遭受的是全家人抱头痛哭的所谓团圆能抚平的吗?她的跛脚,她全身的伤疤,她心里的恐惧和悲伤,谁给她抚平?塔万,青儿想起遥远的南疆,想起那个淹没在悲伤里的塔万,如果是这样的父亲,你会想要吗?他也许爱你,可是他会弃你于虎口换回他更爱的孩儿!
“鬼臼!鬼臼!”
青儿听到大家在叫她,可是她浑身已经瘫软下去,那一桌觥筹都不见,眼前是开到荼靡的油菜花。“你叫什么?”白衣少年翩翩走向她,“就叫你青葙好不好?”传说世上有八万两千户修月亮的人,他们全身洁白,如同染了皎白月亮的光。这少年一定也是那八万两千户的修月亮的人,他全身有着柔柔的如同皎月的光芒,拨开层层如浪花的灿黄走向她。
“我叫少辛,你记住了吗?”少辛,是的,我记住了。
“你原谅他好不好?”
青儿忽然咬紧牙齿,攥了拳头,掷字如铁:“我不原谅!”凭什么?凭什么?我不,我偏不原谅他!你们全来责怪我好了,我不原谅他!
“鬼臼!醒醒!”青儿忽然睁了眼睛,眼前一堆脸。“看样子是又梦到在蛮洞中的事了!”仲翔坐在她旁边榻上,向大家解释道。众人默默无了言语,仲翔的脚已然向他们揭示了那于他们遥不可及的世界,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到底遭遇过什么,不用想也已经够可怕了。
“过去的事就算艰难,也总算过去了。经此大难,各位后福无穷,不要再想前事了,以后的荣华富贵还等着诸位呢。来,饮了此杯,就只当是前生了。”杨安居安慰众人,举杯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