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时期。
无论再怎样平淡的事情,总要追根究底的把真相挖出来。不管是不是真的迁怒了他人,只要有一点点的线索,就会被莫名其妙扩展成庞大的章节。黑色的潮汐从看不见的地底下不断吱吱地涌上来,沾染上的人总是一身洗也洗不掉的荤腥味。
是被繁重的学业逼急到心里扭曲了么。真是一群变态啊。
我手肘那儿压着一本数学题,我皱着眉头看着它。去年的暑假每天都会消耗大量的时间在这门课上,也许只是为了和你近一点。但总是收效甚微,甚至与你越来越远。
总是站在你身后,撇着嘴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马东和马东忍总是绝妙的配合着,相互补习英语和数学。
那你们还需要我吗。
他们的名字,都带着一个“东”,仿佛是一条共同的看不见的脐带,把他们绑成了连体婴儿。但是还有背后的一些事情,是看不见又摸不透,亦是自己根本都无法掌握的。
白开水,只要滴进一点点墨汁,就会变成黑色,变成深蓝色,最后会变成肮脏的深灰色,晃一晃,就会产生一个深邃灰暗的漩涡。不愿意去触碰,但也许更逃不过。
隔天,我换了件羽绒服。昨天那件总是让我想起武优的手紧紧抓住我帽子的样子,以及当时我拼命压抑住的,狂跳的心脏。
我下车后,匆忙买了早餐,一路小跑到他等我的地方。
马东忍看起来好像是等了好久,他今天很奇怪的没有拿着笔记在那儿看。他就站在那儿一直朝我看。
我站在他面前,看见他眼睛里红红的。
对不起。他说,我知道你昨天一定很难过。
我把手在胸前抱起来,偏着头很有兴趣的盯着他看。
要是我的话,我也不会说。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所以,你不是自私的人,不是她们说的那样。他张开长长的手臂用力的抱抱我。杨沙,对不起。
我现在总算搞清楚了他为什么道歉,在他的这个拥抱里,在他红红的眼眶里,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没事儿啊。我说。像拍小狗一样拍拍他的脑袋。没关系啊。我笑了。在班里面,我们就是好朋友,没什么的。只是现在。我故意停了三秒,只是现在,我们不是好朋友。
我很突然的亲他,然后很用力的把他拽走。
走吧,好学生,要迟到了。
我的眼睛里面,此刻一定有很舒展的笑容。
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座天主教堂。尖尖的屋顶上有一个很美很大的十字架。这是新建的教堂,也许是送给那些心怀感恩的人,也许是以上帝的名义提醒我们要保持善良和警醒。
我和马东忍经过它,我飞快的看了一眼那个似乎正努力刺破天空的十字架。
让我幸福吧——这时候马东忍悄悄却又迅速的拉了我一把,我向后一退,面前是呼啸而过的车流。
谢谢。我咧着嘴笑了。
“啧啧。”我们在校门口碰到马东,他走过来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让我给撞倒了吧。”
东忍迅速的和他走在一起。我耸了耸肩膀,看着他们亲热的搂着进了学校。我从书包左侧的小口袋里掏出零钱,想去小卖部买点儿喝的。今天连奶茶都没有买,刚刚才发现嗓子渴的难受。一路上都有呼呼的风从鼻孔里和嘴巴里刮进去的缘故。
我买的是小卖部贴心的装在热水桶里保温的奶茶,刚接过来温柔的温度像电流一样传递到我的掌心。
我迈开步子,却听见后面“砰”的一声好像是关上车门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武优正在向停在自己边上私家车里开车的那个男人告别,那个男人神情严肃,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眉眼之间却和武优很相似。是父亲吧,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居然告诉了我妈唉!
我突然想起来。那全家都应该知道了吧,难怪脾气不好呢。
武优身边的私家车缓缓开走了,她看着车开远了,便朝着学校门口的方向转过来。我没来得及转身,索性就这么很突然的跟她对视几秒钟。
我准确的捕捉到她脸上闪过的惊慌,这是我从未预料过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先我一步走进校门,经过我的时候,我清楚的听见她鼻子里的一声“哼”。
马东和马东忍相互扣着肩膀走在前面,武优走了几步,就毫无疑问的看见了他们。于是她又立马回头看我。我真担心她扭伤了脖子,我甚至在她第二次看我的时候,对她笑了一下。她又气鼓鼓的走了。我跟在她后面仔仔细细的打量她,她里头穿着一件带小裙子的上衣,外面套了件羽绒服,裤子是里维斯,鞋子是耐克。
还是要减肥啊。我盯着她腰上盖不住的那坨肉。她好像听见我心里想什么似的,拽了拽上衣的下摆。
我嫌弃的移开目光。
我费劲的把自己搬上了四楼(···),学校的楼梯又长又宽,对于我这种严重缺乏锻炼的女生来说,是一件苦差事。早上还没什么人。马东忍翻开一本地理来看,马东在补昨晚的英语作业。武优正在从书包里掏着书本,她几乎都把头埋了进去。
我坐下来,像一座墙一样把武优和前面两位隔开,后面的武优停止了动作。如果我此刻回头看,她的眼神一定会像一把刀一样恨不得在我身上挖出无数个窟窿。但这样我依然觉得很安全。当我看见你们安静的坐在我眼前的时候,当我睡觉时手向前一伸就能够触摸到马东忍的脊背的的时候,当我站起来把脑袋搁在他们俩中间的时候,我是由衷的开心的。看见他们我心中有一块地方就会忽然的软下来,像有个孩子暖洋洋的朝着心脏哈气。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桌肚里抽出一本英语资料,很仔细的看。
不断的有人进来,抽出不同的资料早读,教室里有些轻微的吵嚷,绝大多数是读书声,空气里飘着各种早餐的香气,还有拆面包塑料纸和纸巾的声音,混合着一两次清脆的笔掉下来撞击地面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如果乘坐一架直升机绕着天北高中转一圈,就会看见镶嵌在巨大教学楼上的一个个窗口里,都是我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学生。当然还有接龙一般悬挂的日光灯管,汇合成汩汩流淌的河。
五十分钟的早读课结束之后,班里吵嚷起来,高三取消了晨练。那些懒惰的女生们(包括我···)就顺利逃过了每天早操跑上跑下的纠结。就这样凭空空出来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开始我们并不适应,后来渐渐的习惯了。我喜欢跑到走廊的窗户旁边看高一高二的学生做操。他们的动作往往很难一致起来,显得很滑稽。
我们终于也成为站在看台上看别人做操的人了呢。
心中忽然的涌起一阵紧迫感。准备回教室利用一下这些时间处理掉没写完的作业。
陈雅东在问马东忍题目,马东在走廊外边和一群男生打闹,印象里,马东忍和马东好像都没有打过架。他们两个人像两块打磨的光滑平整的玉石,永远闪着低调的光泽。
“哎呀,你就从了我吧。”是陈雅东的声音,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群她的死党,正捂着嘴巴笑。
马东忍身体往后仰,手臂支撑着椅子:“走开走开。”
我努力的想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讨厌的情绪,可是没有。陈雅东伸出手掐马东忍的腰,东忍匆忙的向后躲闪着。
“你怎么那么像个女孩子啊?”陈雅东笑的明媚,“那以后叫你姐姐,你不会介意的吧?姐姐姐姐···”
“要死了,不要叫哦。”马东忍的手臂扑腾着,拿着一本资料打陈雅东。我一眼就看出了马东忍一个致命的特点:打人从来都不真打,只是那个动作看起来很用力,打下去的力道就像挠痒痒。给人的感觉是呵护,而绝非厌恶。
“姐姐,一模之后要是位置调了,你要常来找我玩哦。”
“哦哦哦。”是马东忍应付的声音。
她回到座位上,还不忘记跟马东忍做个鬼脸。
我的心被一只长满尖锐指甲的爪子狠狠挠了一下。
班主任依旧不断的找人谈话。那几个光明正大谈恋爱的人,也晓得要收敛一番。这个紧张的时刻,谁都不敢造次。毕竟那些谈话回来的人,都长了一副苦瓜脸。叫家长的有,写检讨的有,用的都是我们极度痛恨却又十分有效的方式。
每叫一个人,班里都会展开新一轮的议论。
“到底是谁说的啊,他们好惨哦。”
“哪个班干最有嫌疑啊···”
“班长吧,她很大嫌疑吧···”
“那你怎么不怀疑语文课代表啊···”
“是哦想来想去她们都不像耶···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
在一节自习课,班主任又叫了一个人之后,这些议论的浪潮达到了顶峰。这个时候我是无力而渺小的,当我听见怀疑尤姗姗的声音的时候,我有些心疼。我在这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找到了尤姗姗的位置,她对我微笑,然后又摇摇头。我知道她在说“没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也许是为了顾及那个告密女生的面子,又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懦弱——但是换成任何一个人,他或者她,会把这个秘密公开吗。
让自己沾染一身洗不掉的污水,在高三最后的几个月里,也是一种抹不掉的遗憾。但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呢。
议论的声音夹杂着谩骂越来越大。一锅水在火焰的加热下逐渐的冒泡,沸腾,就快要溢出来了——
我听见鞋跟敲在地面的“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班长急促的跨上讲台,她的脸上,是不甘,是无奈。还有一点情绪我说不出来,但是却从她的胸腔里如炽热的火焰般喷涌出来——
我在这里跟大家说声抱歉。
我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眶,她瘦小的肩膀颤抖着,用坚定的声音。
告密的人中有一个是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
她深深的鞠躬,眼泪砸在讲台上。
——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