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以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我缩在角落里手中攥紧船中残余的薄被,另外一只手握着长生斧,面上不作在意,却时时刻刻调着精神注意野狐丝的动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直到离朱雀的船队越来越远,船被代入湖水上一股暗流,慢慢朝沉麻滩外走,耳鼻间烧焦的臭味和血腥味都越来越淡。小凤凰在我怀里换了个姿势,蹭了蹭又睡着,天际明灭之间,微微的金光从云层射出,将浓重的夜幕驱赶一空。
湖上刮起风,野狐丝扔掉船桨,走过来,如释重负般;“亏得船底没穿,否则你我都可以去湖底喂鱼了。”
他一动,我稍稍缓和的神经又瞬间绷紧,抬头看他神色自如,撩袍坐了下来,衣料头发已被夜风风干,蓝袍丝毫不见褶皱,光洁如新,洁净干爽的线条延伸到领子间,脖颈间一点红痕若隐若现。
野狐丝素来爱洁,此时犹觉被湖水浸润后的头发衣衫不干净,低头整理着,眉心打起小褶。
我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怔了,无法想象这个一起相处了许多天的人竟然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他要杀我,第二次只听见他的声音转头又听他杀了罗浮全寨,第三次见又大开杀戒烧毁三艘巨船,只闻其影便有血腥、阴险暴戾的朱雀。
可能只是纹身而已,并不代表他就是朱雀本人,毕竟把四圣瑞兽纹在身上的人并不少见。
这般想着,心里却又抑制不住的联想,想到初见此人是在刚刚被洗劫的罗浮寨下,他说是湘君派的人,可湘君本人尚且浪荡于人间,哪里来的精力派人帮我。一路上虽然艰险,可是麻烦大多自如意珠起,朱雀派来杀凤凰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一两次还都是野狐丝解决的……我当时是想过除了九重天上的人每人敢轻易得罪朱雀,却忘了敢杀朱雀手下的还有他本人。
再就是凤凰髓,山茶探听出凤凰髓几乎和我们在同一天离开南荒,现在想起来极有可能那东西在朱雀那儿,他和我们一道,自然就是同时离开的。
越想越觉得野狐丝许多行为奇怪,用朱雀这个身份套进去就迎刃而解,心里几乎就要笃定的时候,又一个念头窜出来……如果他真的是朱雀,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了还未成气候的小凤凰,他为什么不动手?反倒是在路上多番照顾,容忍小凤凰的脾气,还替她寻竹笋……
而且杀朱雀者必白凤,这句话还是他最开始告诉我的。
这么一想方才笃定的念头又动摇了。
野狐丝整理衣衫的动作忽的一停,顿了顿,抬起头看我:“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攥紧的手下意识抓了抓,无论他是不是朱雀,现在都不是捅破的时候,只得偏开头:“看天色……今天不会下雨吧?”
野狐丝的回答却有些意味深长:“湖上风云易改,下不下雨现倒未可定论。”
只因昨晚上在他背上的一瞥,存了疑虑在心底,余下的路途就有些煎熬。白天夜晚也不敢有一刻掉以轻心。这船已经不可以再用了,野狐丝左右鼓捣,只能勉强撑着上了岸,牵着青牛走上岸的瞬间,船便哗啦一下散了架,木块慢慢沉入湖中,浮起串串的气泡。
上岸查探一番才知道船走错了方向,原本该从西到东,抵达扶绥城青港,便有大道入不夜城,在水中打了个偏,却歪到北边来了,举目几座渔村错落,再往北几座远山皑皑,翠碧间夹杂几抹苍黄,藏在天底翻涌的云下。
野狐丝看了片刻方道:“跑到扶楼的地盘来了。”
到不夜城的时间又得延迟几天,虽然心里沮丧,然而天色已晚,要找船也得明天,只得先在一渔民家中歇下。野狐丝正拉着中年人商量着借船的事情,中年人的母亲白发苍苍,蹲在屋子中间的火塘边,粗糙的手指将一条条小黄鱼清理干净,滤一滤水分便下锅翻炒,一男一女两个五岁大小的孩子围在旁边,小手撑着下巴,脸被火烤得通红。
我伸手探了探穑波的额头,烧还没有下来,将他额头上的湿布取下来,凤凰便乖巧的接过再去换了一张。
穑波似乎被烧昏了头,断断续续的说着胡话,一会儿“阿爹,阿姐”的喊,一会儿又深深皱起眉,眼皮直跳,恶狠狠的咬着牙:“朱雀……我要杀了朱雀……”
这一声虽然病弱却不小,我下意识抬起头,看着野狐丝长身立着,与坐在门槛上补渔网的中年人交谈,面上自若,毫无异色。
我翻过掌心用手背再试了试,将小凤凰递回来的湿布叠好放上去。小凤凰问:“阿娘,他烧的厉害,为什么不喂药。”
“药都在山茶那儿……”我又叹了口气,山茶没有实体,水陆不挡,说是可以赶早到燕原池东边的扶绥城替我选定要偷盗的目标,留下一点香就出发了,也带走了她从槃碧屋子里取走的那些药。
老妇做完了饭,看见穑波还没醒来,又给他做了一小锅米粥,嘴里喃喃:“我那大孙子,要是活下来,也有这么大了吧……”“娘!”中年人搁了渔网走进来,叹口气道:“别提那些陈年往事了……”说着坐在桌子边,将两只偷偷拿菜的小手打开:“各位坐吧。”
饭菜虽然粗糙,味道却很好,饭席上老妇没上桌,看我们吃着,一面慢慢搅动米粥,偶尔看穑波一眼,喃喃道:“什么陈年往事,不过就是前年……”
“娘……”中年人喊住她:“别说了。”
“做什么说不得,你怕了那些扶楼人吗。”老妇说着竟红了眼圈:“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他们要修什么登天梯,汜儿哪会死的这么惨。”说着掏出帕子,在脸上擦拭起来。
中年人也不好说了,闷头吃饭,一时餐桌上无言,知道野狐丝搁下筷子,先打破了僵局:“说起登天梯,在下倒是略有耳闻。”
“那是扶楼人疯魔了。”老妇声音忽然提高,勺子敲在锅上:“以为能造几个能动的阿猫阿狗,就能做梯子上天!”
停顿了一会儿,哽咽起来:“还为这个,害了汜儿的性命……”
中年人一张脸黑如锅底,狠狠一拍桌子,也不知是要发泄怒意还是为了打断他母亲的话,沉闷的一声过后,两个小孩吓得脸色雪白,抖抖索索的不敢夹菜,屋子里一时安静了,其中一个小孩吓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住口!”那中年人怒喝,小孩却哭得更大声,他便抡起蒲扇大的巴掌要扇过去,野狐丝却先一步将那小孩从凳子上拉下来:“我在院子里看到个新奇玩意,随我去看看。”便对着中年人点点头,径直出门了。
余下的饭桌上很平静,老妇将粥煨好,用碗装起来,中年人说了些明日傍晚出发的事,我虽然听着,注意力却集中在屋子外,听见小孩的哭声渐渐弱下去,最后竟然咯咯的低笑出来。匆忙吃完饭,把粥给穑波喂了些下去,一出门便看到小孩手中拿着一串血点一样的殷红的珊瑚串子轻轻晃着,奶声奶气的问:“这个真好看,你真的要送给我吗?”
野狐丝目光柔和的看着他:“喜欢就拿着,别给你爹爹看见了。”
小孩小心的将珠子收到荷包里,眼睛还红着,有些不确定的:“你真的不告诉我爹爹?”
“不会。”
“你……你真好。”小孩目光亮晶晶的。
野狐丝似是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对他道:“不早了,你再不进去,你爹爹要生气。”小孩赖着不肯走,他又耐心的哄了片刻,才将人送进去。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哄这小孩的样子,轻言细语声音温和,眼里半点不耐都没有,甚至染着一丝平日少见的笑意,半点不似作假。
我心里疑惑更深,待院子里只剩下两人,野狐丝看过来,目中柔光残余:“可愿随我去看一看那扶楼登天梯?”
“看那个干什么?”不经意被他的目光迷惑,听到问话忽然警醒,我当即的反应就是否决。还没来得及开口,野狐丝抢先一步道:“你不是在找凤凰髓?”
我心里一惊,回想有没有在他面前说漏过嘴。野狐丝道:“你不想看看,同样在找凤凰髓的人想要拿它干什么吗。”
“修……登天梯?”
“这登天梯修了许多年了,传说只要修好,八荒之人便可随意上天,不受轮回倾轧之苦。“
“那和凤凰髓有什么关系?”
野狐丝笑了一笑:“这也正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我最终没能抵挡住野狐丝的游说,与他一起趁夜上路了,去扶楼的城镇来回一夜的时间,天明之前能赶回燕原池边。虽然担心小凤凰,忽然又想到,既然她会杀了朱雀是写在大司命天书上的事,混沌翻覆也不会改变,那就板上钉钉了,实在不必担心它的安全问题。只要我自己小心些,野狐丝应该也伤不了我。
他身份不明,虽然暂时没有危险,也不知是埋了多深的炸药,如果真的是朱雀……
我紧了紧手中的斧头,看着走在身前不远处背影:“野狐丝。”
他停了一下:“怎么?”
我顿了顿,装作不经意的开口:“你今年多少岁了?”
野狐丝沉默了一会儿,答:“记不大清了,似乎是一百六十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