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要入秋,天气爽朗了许多,悦然也不再是那副恹恹的样子。把药篓交给小茯打理,接过雾儿奉上的杯子,坐在老大夫主动让出来的位子上,悦然慢悠悠的喝着杯中的清水,比品茶的人还要投入的半眯着眼回味,白开水永远是这么清淡的味道。
“可算是回来了,我的老板,我的小祖宗呦。”老大夫殷勤的在一边打着扇。
“不敢当,我姓常,跟姓老的没什么交情。”放下茶杯,翻翻账本不由的蹙起眉头。
“老板再不回来我都要担心自己下个月拿不到工钱了。大半个药柜空了将近一个月,一大堆看诊的天天跟门口排队,一说您不在就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鬼本来就没影子啊。”雾儿嘟哝一句,被老大夫吹胡子瞪了一眼。
“没有药你不会去采吗?我没接手这药铺之前不是你在掌管吗?怎么那些年都没见你饿死,现在就维系不下去了?”悦然小怒。
“您雇我的时候是按坐堂大夫请的,可没说还要管采药啊,又没有工钱拿,我老骨头一把干嘛还瞎折腾着去采药。老板啊,可不是每个人都像那野小子似的,隔天着送药还坚持不收钱。”
“我不是交待过要付钱的吗?”
“唉,每次一提付钱他就跑,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追的上,所以绝对不是因为我不给。这不,差不多这个时辰吧,老板您稍坐,他来了老板您亲自和他谈谈吧。我去后院看看小茯那笨蛋草药分好了没有。”
老大夫来了后院,小茯还在手脚麻利的把药篓里剩下的药一一分类放进从药柜拿下来的小抽屉里。老大夫一烟袋敲在勤奋小孩的脑门上。
“师傅你干嘛啊。”小茯揉着脑门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的哼唧道。
“去,赶紧把野小子叫过来。”
“可是我药还没分完呢。”
“回来再分,快去。”老大夫说着一脚踢翻了小茯的小板凳。
小茯不情不愿的跑走,老大夫扶起小板凳对着药篓坐下,“野小子你自求多福吧。”,嘴里叼着烟袋,一手抓了一把药草,一手分了几株出来,然后又全甩回背篓,“这都什么草,我哪认识这么多啊。”
账目空的一览无余,悦然喝完杯里的水正要起身走,就见向之野进门,然后戳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倒叫悦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一直在这儿两两相望。看看后门附近探头探脑的老大夫和雾儿,还有窗口露个脑瓜顶的小茯,悦然无奈的道:“出去谈吧。”临出门又扫了雾儿一眼,“你也不许跟来。”
这条幽静的小路对于经常上山的这二位来说并不陌生,甚至清楚的知道再走几步有一条拦路的枯藤,没有一起走下去验证的机会,因为已在此处停留,还是悦然先开口。
“我不清楚你具体的想法是怎样的,但我们不是同路的人。我在这里应该也住不了多久了。”
“可是你的家还在这里。”
“家?”悦然没想到自己一时敷衍买的房子在别人眼里竟成了家,怡然她们胆子太小不肯住在山上,悦然没办法就在山下城郊小镇买了间房子,也许在小镇上来看是不错的,可是比起不远的荀京的常府可就差的远了,悦然从没把这里当成是家,甚至是常府也没有办法让她真正感到家的味道,只是偶尔凭着记忆去追寻那一缕余香。
“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呵呵,她们也快离开了。”那群人可以算是家人吗?除了大哥她已经没有家人了,自从离开那个美丽女人的怀抱她就没有家了。杀害,算计,奚落,高度的警惕和防备,没有安心与温暖的地方怎么能算家。
忽然两人同时神色一凛,向之野靠的是经常在山上打猎的洞察力,悦然则是靠自己过人的听力,几乎同时发现有几个人在靠近。一个握上了空拳,一个戴上了手套。
察觉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了,几个人也不再隐藏直接从不远处杀过来。不待向之野反应,悦然已经料理好不要命的几位了,心里却有些疑惑,怎么这次派来的人这么弱。
掏出手帕,悦然,一边仔细的擦拭手套一边说:“你都看见了,像我这样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女子根本不适合你,你我就当不曾遇见过吧。”
悦然没有回头所以她不知道,身后的那双黑亮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是厌弃。
“我。”向之野刚说了一个字,悦然便抬手示意制止。
“多说无益,我的身上心上承载着太多东西,你负担不起。不要找麻烦,趁早给自己一个解脱。”说完就走,悦然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所以她不知道身后人听到她的话后深思的眼神,未出口的表白和解释,这些人本不是冲她来的……
一回到住处,就见大伙都在门口,周围是大包小包的行李,雾儿兴冲冲的跑过来说:“小姐,咱们可以回府了,老爷平冤了,我都收拾好了,沫儿去雇马车了,就等你回来了。”
“既是要回府,这些破东烂西的就没用了,府里要什么没有,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正是过了穷困日子,才知道要节俭珍惜。”柳姨一手挎着小包一手搂着果然,哪里还有贵为丞相夫人的样子,悦然没有出言讽刺,因为她又一次被那母性的光辉给刺伤了。
如果说悦然是恨着柳芙若,常子乐,常果然的。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爹在她娘丧期未满就娶了柳芙若,不仅仅是因为柳芙若可能是害死她母亲的间接凶手,不仅仅是因为柳芙若的人差点害死自己和大哥,更因为那母子亲情她这辈子再也得不到了,却总是看他们在自己面前一次次上演,嫉妒所以痛恨。
闭着眼靠在马车里,悦然没有其他人那般为着回家的喜悦,兴奋不已,她开始思量着自己即将要履行的约定。
“听说是二皇子极力主张彻查的此案,正好边境连连告捷,和谈也进行的很顺利龙颜大悦,查明真相后不仅官复原职还得了许多封赏。真乃我常家之福啊。得空要好好谢谢二皇子。”奶奶容光焕发的说着。
“定是老夫人诚信礼佛,常家福星高照,此番方化险为夷。常家几代贤良,满门忠烈,上达圣听,岂会因小人佞言而损……”说话的是孙秀才,好一个巧舌如簧,难怪竟哄得怡然那般仓促的嫁给了他,连悦然都没赶上那婚礼,不过她赶不赶上也没人在乎吧。
“说不得也是你们冲喜冲的好啊。”老太太看来心情更好了,怡然羞答答的依着孙简的肩膀。
悦然听着双方不停的互相恭维顿觉有些心烦,轻蹙了一下眉头。
“小姐你累了吧,累了就靠着奴婢睡会儿吧。”雾儿慢慢搂过悦然,同时内力拂过她的穴道,悦然便听不见那些做作的说辞了。
雾儿声音动作都不大,拘谨而礼貌,是被老太太罚怕了吧。老太太最讲究的是尊卑规矩,最看重的就是常家的荣耀。而悦然算是唯一的特例,老太太宠着她,随她做自己喜欢的事,这种纵容,也使得全府上下心照不宣的将悦然放在了一个超然的位置。
但是,悦然却还是清楚的记得六岁以前奶奶并不喜欢自己,悦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比别的孩子早开心智,她能清楚的记得自己从一出生到现在的大部分的事。
娘亲去的那一年她六岁,眼看见那幕惨案后她夜不能眠,大哥又被送到外地学习,每天守在娘亲的灵堂里哭,父亲的安抚反而会让她哭的更凶,因为她知道那人不是她慈爱的父亲,那是幕后的真凶。
后来父亲要再成婚开始布置礼堂,灵堂被撤走挪到别处,她开始哭着大闹,吵着要娘亲,被奶奶一拐杖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晚上高烧不退,却是那个父亲守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但她还是拒绝那人的关怀,只是从那以后她开始沉默,奇怪的是奶奶却莫名其妙的突然对她越来越好起来。
下了马车,雾儿重新帮悦然恢复听力。悦然觉得此时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能见到大哥了,不知他有没有受苦。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正厅里站着常正凛和常子乐,还有一些闻讯回来的下人,却唯独不见常子德。
“大哥呢?他出了什么事?”悦然有一丝慌乱,但又很快平复,就算是在牢里受了刑,凭自己的医术调理好应该不是难事。
“他,他,被募兵的带走了。”常子乐吞吞吐吐的答着,一边的常正凛不知是不是仍在病中的关系面色不怎么好。
“为什么?”悦然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本来是要,要抓我去的,可是大哥说,说我年纪小,就就,就代我去了。”十三岁的常子德也算是小少年了,去还是十分胆小,尤其是惧怕眼前这位大自己三岁的三姐。
“呃,三妹,你先不要担心,此次我军大获全胜,说不定大哥还能带些战功回来。”多数人都噤若寒蝉的立在一边,这不怕死的孙简还敢出言相劝。侥幸的是悦然连理都没有理他。怡然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多事。
偏在此时有人来报让常府出人来领抚恤金。战事平定后,死伤士兵的名单就被先送达荀京,方便户部筹措调度,发放抚恤金。
悦然忽然整个人都懵了,有什么在一瞬间崩塌,“不,不可能,大哥不会有事的。”忽然,她目光锁定在常子乐身上,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狠狠的控诉:“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明明是你该死的。”
众人被悦然的突然发疯镇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眼看着常子乐憋红了脸直翻白眼,柳姨却被果然害怕的死死抱住抽身不得。常正凛上前一把拉开悦然,随即一个耳光挥了过去。
这一耳光似乎让悦然清醒了一点,只见她略一错愕的看了常正凛一眼,然后转手给了常子乐一个耳光,就一头冲向门外。雾儿和沫儿正在外面帮忙卸马车上的东西,转身间全不察自家小姐已经跑走。
刚拐出路口,悦然正撞上来送赏的小官,小官被撞倒在地,手上的一张纸也落在了一旁,悦然无心理会,没有注意到这过于丰厚的赏赐,发足狂奔,只是正巧那张纸粘在了她的鞋底上,而后面紧追着她跑出来的却是常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