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兮此时,已是毫无退路了。心想:死就死吧!反正也把你得罪了,估计最后怎么都好不了了,那可就别怪我胡扯八道了。
定了定情绪,于是开口道:“前面我们讲的那个故事,皇上应该是知道的?”
看安于洛商并不答话,只好自己接着说道:“那故事中的女子,因为无力自养而最终自尽,难道是她不想活了吗?当然不是,人生再艰难,活着也是好的。正像海棠——公主所说,‘蝼蚁尚且偷生’。她一个年轻女子,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像一朵初绽的花朵,难道她不想享受自己将要盛放的人生吗?当然也不是。可是,她却选择了死亡,这是为什么呢?”
说罢,就直视着安于洛商,似是想要让他给一个答案。
海棠乍听到夫子引用了自己的话,颇有些自豪的样子,此时也歪着脑袋看着父皇。
安于洛商见二人都盯着自己,颇不自在地哼声道:“也许她觉得生无可恋吧。”
杨婉兮笑道:“皇上英明!一语中的。”
又接着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些依恋才好。或是亲情,或是友情,或是——爱情。有了这些,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可是,看看这个故事中的女子,丈夫死了——爱情没有了。当然,如果这个世道允许,她可以改嫁,或许,依然会碰到两情相悦的人。可惜,这只是幻想而已。”杨婉兮叹道:“恐怕在一般世人的眼中,再嫁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吧?皇上您以为呢?”
安于洛商却不答话,但那神情却是明白地在说:确实如此。
杨婉兮接着道:“那她所能依赖的,恐怕就只有亲友了。可是再回头看看她的亲友,在她落难时,不是想办法帮她,而是不闻不问。在她有了轻生的念头的时候,不是劝阻,而是拍手称快。如此行径,怎不叫人寒心呢?”
安于洛商忍不住道:“世人并不都如她的亲友一样无情。”
杨婉兮摇头无奈道:“皇上只看到他们无情,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无情?难道他们真的就那么冷血,喜欢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他们面前挣扎求死?”
安于洛商道:“不然又怎样?”
杨婉兮道:“他们会这样做,当然是因为这个时代为他们提供了这样做的可能。否则,为什么别人并不因此而菲薄他们?官府也不追究他们不施以援手的责任?毕竟是一条性命啊!甚至,还要将她的故事当作榜样来书写,来宣扬呢?”
安于洛商默然,他也觉得杨婉兮说得有些道理。但是先王之法历来如此,何况他也并不欣赏那个女子的做法,可是又能怎样呢?总不能让他张告天下,鼓励天下的寡妇都改嫁吧?这样想着,便说:“她本不必求死的,即便没了丈夫,总还有活下去的途径?”
杨婉兮道:“怎么活?不知皇上可否明示?若是她家有薄产,倒还可勉强度日。可是若是一无所有呢?只好自食其力了吧?可是这遍天下的工作中,又有几个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可以做,并且可以维持生计的?真是要去做的话,恐怕又是一个抛头露面,不知羞耻的罪名了。”
“所以,民女说这个时代没有这个女子的活路,倒也不是信口雌黄的?皇上以为呢?”
安于洛商道:“你口口声声指责这个时代的不是,也就是在指责朕的不是了。难道朕如此励精图治,为你们开辟了这安定局面,却总是对不起你们这些女子了?”
杨婉兮道:“民女没这么说,皇上自然是英明神武的。民女只是觉得身为女子,有太多的不得已罢了。”
安于洛商嗤笑道:“你身为大将军之女,又在百花诗会上出尽风头,现在又做了公主的教习,如此风光,还说什么不得已。若是连这些都不满足,还要怎样才合你意?难不成要和男子一样出将入相不成?”
杨婉兮道:“出将入相的,民女自忖没有这个能力。可是皇上凭什么就断定这些事女子不能做呢?古往今来,出了多少有名的女子,这些人的才华能力,恐怕不输于大多数男子吧,若是给她们一方天地,皇上敢说她们一定就无所作为吗?反之,这天下又有多少毫无用处的男子,若是单纯的酒囊饭袋倒也罢了,至少他不害人。可是若是有着狼子野心的,作奸犯科,甚至祸国殃民,这样的男子要他何用?”
安于洛商摇头道:“你说的这些人也不过是少数而已。况且古往今来,男主外、女主内就已是定论。如果天底下的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而是都跑出去像男人一样做事,恐怕这个天下就要大乱了!”
杨婉兮道:“恕民女直言,皇上此话也不过是妄自揣测罢了。试想如果天下的人都能人尽其才,只要他能为国效力,何必管他是男是女?况且,谁说这相夫教子一定要是女子做的?岂不知这酒肆中最好的庖丁,往往都是男子;而京城锦绣坊中最好的裁缝,也是男子。如此看来,人各有所长而已,性别之分,只是因为这个社会还未进步到一定的程度,才会有的偏见。”
安于洛商听了杨婉兮这一段离经叛道的言论,不禁嗤笑出声。他和祥子公公面面相觑了半天,然后对他说道:“听到了吗?谁知道杨靖远竟然生出这样的女儿?怎么尽说些疯话?”
祥子公公连连点头,不过他心里可是颇有些佩服杨婉兮的,虽说这些话未免说得太惊世骇俗了,可是细听听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对杨婉兮的看法,就又有些不同了。
安于洛商又回头对杨婉兮说道:“若是朕听了你的话,真的让你们这些女子干政的话,才真的是疯了。算了,朕也不想追究你胡言乱语的责任了。这天儿也不早了,朕也乏了——海棠,我们这就回宫去吧。”
一面站起身来拉着海棠就要走了。
海棠听了杨婉兮这番言语,早已是惊艳不已了。谁知夫子话还没说完,父皇就要走了。她不免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本想留下来,但看父皇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只好磨磨蹭蹭地跟着父皇走了。临走时不免又回头交代:“夫子等我啊!我下午一定会早点来的。”
安于洛商听了此话,心中颇有些不爽,但也不好表露出来,于是只好闷着。一面拉着海棠径自去了。
这边杨婉兮看着几人离去,不禁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回事儿?皇帝不惩罚自己了?怎么就这么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此时人却是放松了下来,顿觉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就要喝去,忽然想起来这杯茶已被某人喝过了,忍不住又将他暗自腹诽一番。
这时,却见青萍托着一大碗茶过来,笑道:“姐姐渴了吧?快点喝些茶吧!在井水里冰了半天了,清爽的很呢!”
杨婉兮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忍不住就给了青萍一个大大的拥抱,说道:“青萍啊!还是你最好了!”
青萍笑道:“不知道姐姐在跟皇上说些什么呢?我过来的时候,见到他们躲在窗下听,后来就偷偷的议论,说姐姐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跟皇上说那样的话,恐怕这回要遭殃了!我就急得不得了,可是又不敢进来。不过幸好,皇上走了,也没有怪罪姐姐,这我就放心了。”
杨婉兮一边敷衍道“没什么”,一边却在心想:怪不得别人说“伴君如伴虎”,看来这跟皇帝打交道真是不容易啊!这半天可真是够累的。
舒宁宫中,看到和海棠一道回来的皇帝。淑妃忍不住就眉花眼笑。可是仔细瞅了瞅皇上,却是发现他似乎不很愉快。于是一面细细地服侍他更衣盥洗,然后忙命人端了凉凉的酸梅汤来,一面小心地察言观色。
喝了酸梅汤,安于洛商这才叹了口气。淑妃忙问其故。
安于洛商道:“没想到杨婉兮那个丫头,却是那样一个牙尖嘴利的人。今天说了那样一大串疯话,让朕虽觉荒诞不经,然而却也无可辩驳。唉!杨靖远怎么生了那样一个女儿啊!”
淑妃暗自诧异,少不得在皇上午休时叫起了海棠细细盘问。海棠虽然小,然而记性倒不错,于是就把杨婉兮的话原样讲给了母亲听。淑妃听完后也称奇不已。于是隔天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就当作笑话儿讲给太后听了。太后听罢,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些话真的是杨家那个丫头说的吗?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回头我得瞧瞧这个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